“我不想听这些。”戴月来出声打断。 周静水垂目盯着自己的手:“那......” 戴月来不出声, 也不再看他。 周静水:“......对不起。我应该想到, 你不喜欢这样的‘我’。可我还是不舍得死。” 戴月来这一瞬头皮发麻, 有什么比浑身碾碎般的疼痛更难以忍受的东西在折磨他。 周静水沉默片刻,起身抬步。 “站住!” 忽然天旋地转,戴月来一手揪住周静水,反手一撂,直接把人扣进医疗舱扼喉压住。戴月来翻身而起单膝跪抵舱底,医疗机器人被撞翻飞出,仪表线管纠缠虬结,报警器“滴——”的迭声鸣响。 “......”周静水咽了口唾沫,举起双手,小心翼翼对上戴月来的目光。然后他小心翼翼把手靠近戴月来的头发,抹开贴在额头的头发丝,探试额温。 “......”戴月来这一瞬表情非常复杂,好像想一把掐死手底的人,又好像要与之拥抱亲昵。 突然周静水一个颈后手刀,戴月来一头昏倒。门外已经站了一撮人,向里张望。 周静水轻轻捋了捋戴月来的头发,朝外招手。 司徒和宋尔轻手轻脚把戴月来从周静水身上抬起,抱出已经报废的医疗舱,搬上新送进来的另一只医疗舱,又让医护工作人员上前安置。 周静水自己爬起来,瘸着差点被磕断了的一条腿,掰正脱臼的肩膀,喊住索菲娅:“把我其他的续生保险都停了。体检报告还没出来?我要的不是实验报告,他现在很虚弱......” “周处,”索菲娅递上一面虚影屏,“健康指数已经全出来了。身体机能受损严重,但在快速恢复,没有大碍了。需要担心健康数据的人是你,你的续生保险启动得太仓促了。” 周静水看向新医疗舱中的人,却不上前,看了几眼,抬步朝外去:“我没事。唐所长联系上了吗?” 索菲娅跟出去:“‘死场’究竟发生了什么?小林的基因锁是怎么回事?” ...... 哒,哒,哒。 戴月来听见钟表的走针声。整个人类星联,只有一个地方有这种古老的计时工具。家园号上周处长的办公室。 飞艇回到家园号后,为防止戴月来再醒后不配合工作,医护人员建议把人安放到母舰的医疗中心,进行强制休眠下的治疗,周静水不同意,于是只好把医疗舱和医护人员都搬进他的办公室。没过几天,医疗舱可以撤了,医护人员说戴先生需要卧床休息,一两天就会醒过来,周静水又把床搬进了办公室,非得自己照料。 办公室异常忙碌,除了戴月来睡觉的休息隔间,连白加夜挤满人。 不过一直很安静,只有来来往往脚步踩进厚地毯里的窸窣声。 周静水终于开完最后一场会,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看着面前大大小小满室漂浮的工作光屏,手底无意识地翻转着全息星图。 “死场”恢复沉寂,当时剧烈扰动的能量波湮灭无踪,六胞胎失去音讯,卓不群、疤叔,还有林究,那些更是镜花水月幻泡影。 如果不是现在的永生号果真已“改朝换代”,几乎要让人以为发生过的这一切的真实性。 ——那些人是死了吗? 是吧。包括我自己。不然续生机制为什么会启动。 周静水向隔间看了一眼。 星汉3号。星汉3号。隔了这么多年,又一次被谈起。星汉3号和“死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来来会那样从“死场”出来? 为什么又把那里叫“不死岛”? “咚咚咚。” 宋尔叩门,送吃的进来:“周处,吃点吧,今天可以休息了,不如转去卧室睡会儿?” 周静水摆摆手。 宋尔放下托盘里的食物,伸手整理凌乱的办公桌,朝隔间看去一眼,挠头,要走不走,又说:“周处,戴先生今天该醒了,您去刮个脸不?” “......”周静水默了默,“你去,送点酒过来。” “什么?哦,哦。” 周静水抹了把脸,起身进办公室休息隔间的洗漱室,淋了个提神醒脑的冰水澡,并对着镜子认真刮脸。 人的这具躯体很奇特。神态,伤疤,皱纹,克隆续生能复制出足以无限延长时间的躯壳,但无法一一复制时间在躯壳上留下的足迹。所以戴月来一眼就能识破他是个翻版货。 周静水丢开星舰联盟的墨蓝色制服,换上和戴月来身上一样的T恤裤衩家居服,并试图在自己的手臂和脖颈上划出在“死场”受过的伤。那种奇怪的伤痕。当然无法成功。 他对着镜子调整表情,深呼吸了口气,这才走出去。却忽然一愣—— 床铺空了。 他的大脑也随之一空,像迎头挨上一记重锤,整个人踉跄一下僵在原地。 直到听见“叮”的一下玻璃碰击声。 周静水缓缓转头,看见休息室外办公桌前,戴月来在倒酒。 戴月来倒着酒,头也不抬说:“我醒了。” “......”周静水飙升的心率平复下来,呼出口气,走向戴月来。 走到一半又顿住,止步在两米开外,看着戴月来:“这都是营养膏营养丸,你等等,我给你做点别的。” 戴月来摇晃着玻璃杯中金黄色的朗姆酒:“我让宋尔去了。” 周静水收回脚步。 戴月来递出酒杯:“给。这几天没休息好?” 周静水看向戴月来腕间融进皮肉的“手环”。 戴月来缩回手,注意到这目光,摇晃着酒瓶,目光只在周静水脸上停留一秒,低头思索着说:“这样,哥,你别盯着我的手环,我也不盯着你看,我们不吵架。” 周静水接过酒杯:“我没想过吵架。你这是什么道理?” 戴月来上前一步,伸手想碰周静水的肩膀:“我好像……伤到你了。” “没事。”周静水站着不动。 戴月来又缩回手,目光在周静水肩膀上逗留了一瞬,又别开眼:“那就好。我其实已经醒了一会。我冷静过了,也想过了,我......我的态度不对。我不该......” “不是。你没有不对。”周静水看着戴月来的眼睛,“你是最清醒的一个人。这里没有一个人觉得续生机制有什么问题,几乎每个人都做过,三十岁就衰老死亡很正常,三百岁不老不死也被视为正常,几乎已经没人记得以前是什么样子。是我不对,我忘了你还记得。” “有什么不对呢?”戴月来又走近一点,“如果以前人生百岁才是对的,那我岂不是最大的怪物?我只是......害怕。” 你曾很多次死在我面前。 “我还是不能接受。”戴月来抬眼,视线和周静水平齐。他已经和周静水一样高了,时间在他身上好像没能留下什么痕迹,又好像留下了很多东西。 戴月来贴近周静水的嘴唇,蜻蜓点水一吻。 “......”周静水面无波澜,后退半步,看向戴月来,“......” 戴月来又上前。周静水不动:“别这样。” 说着指了指自己耳骨处:“我感受得到,你还不想靠近我。” “......”戴月来哑然。 “我说过,希望你自在,”周静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足够了。” “这酒……其实是给我准备的吧。”戴月来忽然岔开话,伸手去夺周静水手里酒杯,“我也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灌醉我。” 周静水:“......” “你希望我醉了之后,不再跟你较真,说什么信什么,被你耍得团团转。” “......” 戴月来继续道:“又担心我现在变了,醉了以后可能要动手,动起手来还更没个轻重。所以还在犹豫。” “......”周静水阻拦不及,眼见戴月来把酒杯里的金朗姆一饮而尽,并反手把杯子一摔,咕咚,顺着地毯滚进桌底。 戴月来拎起酒瓶,还要再喝。周静水连忙劈手去抢酒瓶。 戴月来虚晃一下,狡猾地闪开,盯着周静水看了一瞬,忽然笑了:“你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去,酒吧喝醉酒,你从派出所接我回去的那次——警察叔叔说,我被人骗了钱,其实,不是的!” 周静水如临大敌,酒瓶丢开,连忙去扶人——这就是他总是给戴月来挡酒的原因。 戴月来的脸几乎立即就红了,脚底开始发飘,他指着周静水:“我没那么笨。钱,是我自愿给他的。那个人......好像我哥。我快死了,我想给他钱。” “......”周静水被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我有错吗?”戴月来额头怼着周静水的额头,“我还想亲他,一下一万。他同意了。” “......”周静水一手支撑着戴月来,一手想操作通讯器喊人送醒酒剂。 戴月来一把按住他:“别动!我给你钱了!” 周静水只好顺从不动:“......那你亲到了吗?” 戴月来想了想:“没有。所以他骗了我的钱。是我报的警。” 周静水哭笑不得,抬手在戴月来背后,顿了片刻,拍下去:“来来……哥不要你的钱。”
第105章 “哥不要你的钱。” 戴月来当然知道真的周静水不会要他的钱, 当然也不要他的亲吻。 可那是他年少懵懂时能想象出的这世上最贵重的东西,折换成人民币是身为高中生的他需要倾其所有的程度。 在那个时代,在那个母星地球还熙熙攘攘,祖国大地还欣欣向荣的时代, 几乎世上所有的东西被井然有序地标好了价值, 不管是物件,还是人情。 弃子、孤儿、病人、实验品。 收养、施舍、怜悯、同情心。 ——怎么够呢?怎么足够呢?他是那个时代的拾荒者, 靠捡食这些边角料活着, 因为从没饱足过而永远贪得无厌。 他曾以自己那稚弱又深沉的心思认真揣度过那秩序井然的世道纲常, 总结出全世界有三样东西最为贵重:命,钱, 爱。 他的命注定很短,钱来不及赚,只剩最后一项。他拼命想要抓到,而且想抓到那秩序纲常里最顶级的、最金光闪闪、传说中最美好梦幻的爱。也就是地球时代人们常说的爱情。 因为别无可求索处, 他曾一度难以自制地把这夸张的求索放在了周静水身上。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错了, 可能久到在黑十字的地月基地重逢那天,久到湖心岛上“周处”最后一次离去那天, 又或许是第一次见到“周处”那天, 再或者是人类的船舰逃离母星那天,在无数次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握不紧、留不下这个人的时候, 他就知道错了。 如今全世界——或者说全宇宙,只有一样东西对他而言最重要了。 又或者说, 没有什么对他而言是重要的了。 戴月来把下巴落在周静水肩头, 缓缓地、声音由低到高地, 无法自控似的癫狂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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