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屋子中央那张桌上,堆着一大堆物什,小山一样,花花绿绿,层层叠叠,好不热闹。 他走近桌前细看。手指从五花八门的杂物下面抽出一根布条,原本应该是的白色的,现在已彻底泛黄,上面的织线已松散稀疏得不成样子,边缘稀稀落落,都是毛糙的撕裂痕迹。 他立刻就认出,这是先知死后自己从他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后来放在一只木匣中,由祂送给了约书亚。 难道又被祂拿回来了? 他的手继续往里挖掘,果然,找到了约书亚为他戴上的橄榄枝王冠、士师剑断裂的碎片、那只石膏塑的鼻子、那张未完成的画作、画画用的一小节碳素笔、以及从妖僧头颅上剪下的一簇淡金色发丝…… 全在这儿了。 崔斯坦又去看上面堆着的那些杂物,全都是以人王和先知、或光明神为主题的艺术品,有挂毯,有绘画,有书稿,有乐谱等等不一而足,按照年代层层堆叠,如同地质勘探现场划分出的不同年龄的岩层。 他看着这些充斥着他们故事的杰作,忽然意识到,或许经年以后,宗教信仰虽然从人们的生活日常中淡出,但从未真正停止对人们精神层面的感召。还有许许多多的文人志士、艺术家、甚至是普通信众,仍然前赴后继地将那一位神明珍藏在心底,不需要说出来,不需要强迫别人同自己一样,甚至不需要欣赏与理解,单单知道祂就在那里,便使向善的灵魂有了栖居之地,那便是神明允诺的应许之地。 你若寻求,祂必使你寻见。 黑发约书亚从壁炉里捡起一根木柴,掌心拢在上面,点起一团火。 祂将燃烧的木柴交到崔斯坦手里:“烧了它们。” “为什么?你们想要人类敬畏神明,而这些恰恰是信仰存在于人类心中的证明!” 黑发约书亚的灵魂隐去,或许是被逻格斯强行挤下线的,反正那个恐怖的,令人不安的声音重又响起:“这是我们事先谈妥的一个小条件,属于私事范畴,我之所以允许祂这么做是对祂慷慨借我身体的回报,与我的大计也没有冲突。回答你的问题,这些是,但不够,远远不够。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这个世界的神力会如此稀薄?你们的两位始神如果放眼在整个宇宙,那是会被按在地板上磨擦的程度。 “神明依靠信仰之力巩固自身神力,而我则从祂们身上获取属于我的部分。神明的命运掌握在我手中,祂们愈是惧怕我,我就愈是强大。 “约书亚和拿弗他利,在我看来就像两个偷懒的农夫,没有按时按量地向我纳贡,我当然要处罚祂们。至于这些零打碎敲的信仰,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不要也罢。” 祂直接将木柴塞在崔斯坦手里:“喏,听话,去点了它们,让我那位慷慨的小朋友高兴高兴。” 崔斯坦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向那座象征着人类最后信仰微光的小山扔下了火炬。火焰遇到油性颜料燃烧得更快,顷刻之间便升上了屋顶,有将整座木屋化为灰烬的趋势。 逻格斯抓住崔斯坦的后颈,面前一道黑气开路,直接掀翻被熏黑的屋顶,飞到天上。 祂将崔斯坦往旁边一扔,也不管他有没有做好准备,翼式背包的响应速度可没有长在身上的翅膀那么快。但崔斯坦控制住那对灰扑扑的双翼,在风中凌乱了几下,好歹稳住自己。 “接下来终于可以干点正事了。”逻格斯道。 祂周身黑气暴涨,双翼张开,阴影几乎笼罩整片天空,像一整片不透光的密云,结结实实地压在人们头顶。 此时世界各地的人们仍在忍受窒息之苦,不过好在有晦天使送来的闭息草,他们应该都陷入了假死般的沉眠,并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们飞在高空可以俯瞰脚下整片陆地。人类建造的城市依旧星星点点地亮着灯,那是世界上最后的光明。自从潘瑞戴斯之心熄灭,时序混乱,太阳和月亮就再也没有出现,唯有那些人造光源不懂得敬畏,兀自长明。 逻格斯提起左手,打了个响指:“熄灯,是时候和这个世界说晚安了。” 霎时间,黑暗长出双翼,从城市上方掠过,所到之处,一块厚重的黑布遮盖一切,宛如在死者眼前阖上最后一道面纱。 于此同时,紧随黑暗的脚步,大地开始塌陷,海水倒灌,吞没一切。没有尖叫,没有恐慌,没有痛苦,人类就这么在沉睡中,静悄悄地走向灭亡。 逻格斯盯着看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加载太慢,无聊得很,又转过头来看向崔斯坦。 “还有最后一件事。”祂盯着他,重瞳又有合并的趋势,但被祂压制下来,“你也算是人类,你也必须去死。我答应过那位小朋友,要把你留到最后。”
第120章 第七日(18) 逻格斯神雷厉风行,整句话音还未从祂口中完全落定,手中黑气便凝成一把严酷的冰锥,表面形状并不规则,狗啃似的,布满刃口和倒刺。 这把兵器以迅雷之势朝崔斯坦当胸刺下来。料想约书亚会坐不住,拿弗他利先一步采取行动,死死将祂按在猎魂兽背上,赫尔墨斯吃了重劲发出一声怒吼。 “等一等!”崔斯坦忽然高喊。 冰锥的尖端已经刺入他的胸膛,鲜血渗出染红衣襟。 但崔斯坦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双眼睛只是望着对面那张与自己的神明如出一辙的脸庞,目光灼灼。 “你能让另一个约书亚出来一下吗?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对祂说。” 罗格斯铁面无私道:“太晚了,我赶时间。” 祂又往冰锥上压下一股力道,尖端又往里刺了一毫,衣服上的血迹扩大一圈,但却止步于此,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在牵制这只手,使它无法肆无忌惮地给他带来更多伤害。 崔斯坦道:“但我还是要说,我知道你在里头,能听见我的声音。对不起,约书亚,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逻格斯眉头一蹙,脸上显出一个厌烦的表情。 “我本该认出你!是我光顾着沉溺于自己的悲伤,竟忽略了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就是祂,你就是我的约书亚,从来都是!” 他胸口插着冰锥,盛开一朵红花。冰锥的另一头还在逻格斯手里,但他却没有半点要躲的意思。 “在所有人中,只有我最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当你第一次满身伤痕,衣不蔽体地出现在我门前时,我就应该认出你。因为,还有谁会视伤痛如无物一次又一次地奔来见我?还有谁会在刚逃脱地狱的九死一生之后就以最脆弱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给我?还有谁愿意以如此持久的陪伴守候我,等我自己发现,在我令祂失望后仍不忍看我受苦而赐予我最终的仁慈? “我现在都想起来了。约书亚,是你!你许诺过我,所有的离别都是暂时,我们终会在更好的时间和场合相遇,如果我没有找到你,你也会来找我。所以你来了,来兑现承诺,可我竟眼盲至此毫无知觉! “我使你痛苦了,约书亚,我辜负了你对我的深情厚爱。我迟来的道歉或许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但对我来说却意义重大,因为我很荣幸,你的每一世,都选择和我在一起,我不曾错过,你的每一种样子。” 他的手温柔地罩上冰锥上那只手,带着微凉的体温和对这世界最后一点眷恋。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移走,仍然牢牢地焊死在面前这张脸上,神情真挚而滚烫。 “你可以,原谅我吗?” “够了,最烦这种小情小爱,耽误时间。”逻格斯厉声道。 只听噗嗤一声,冰锥完全没入崔斯坦身体,穿胸而过,尖端从后心刺出。他身体颤抖了一下,喷出一口鲜血。 被拿弗他利全力按住的约书亚忽然挣脱,不顾一切地俯冲下来。 冰锥刺入后逻格斯便松了手,任他像被丢弃之物一样坠落。约书亚眼看着就要赶到他身旁,一阵巨大的气浪袭来,伴随着刺鼻的腥味以及山崩地裂的轰鸣。 祂被掀翻了几个跟头,好不容易才稳住,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又马不停蹄地去追赶崔斯坦极速下坠的身躯。 “别害怕,我接住你了。”约书亚道。 祂将他抱在怀里,手指摸到从背后透出的锥尖,鲜血顺着指缝流淌、滴落。 崔斯坦嘴唇发白,却挂着一个得胜的微笑:“我赌赢了,你看到吗?我没让你失望吧?” 约书亚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只见另一个自己也正飘荡着坠落,被紧跟着下来的路西法和拿弗他利一把捞到猎魂兽背上。祂的翅膀上没有黑气,只有森森白骨。 而在祂们周围,有一团浓黑的密云正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伺机想要重回这具身体里去。 逻格斯没有了身躯,法力也自然失效,那还没来得及加载完成的灾难戛然而止,只有黑暗静静地裹挟着世界。 声音自黑云中传出,似乎失去了那种震慑的威力:“看来是我高估了你。我还以为,你会有所不同,被人低估,得不到尊重,总是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面,这种失望和背叛的滋味会让你清醒一点,看来也不过是个软弱的东西,和另外两个一路货色。” 听得出来,逻格斯仍在试图怂恿黑发约书亚接纳祂进入自己的身体。 崔斯坦蓄起一股劲大声道:“不,是你低估了约书亚对我、对天下所有凡人的爱。” 逻格斯冷笑起来:“愚蠢短视的家伙,就算你们逃过一劫,你们的世界也迟早要完蛋。信仰之力依然枯竭,你们两位始神简直比凡人好不了多少。” 约书亚忽然道:“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请教一下,如果说天使之愿蕴含着必然实现的力量,那始神之愿呢?” 逻格斯回答:“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始神之愿便是拿你已有的东西,与我做交易。” “如果我一无所有,连性命都是借的呢?” “我总能从你身上发现什么我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逻格斯偷笑道,“怎么样,要许这个愿吗?” 如果能用上光明神的身体,那自然再好不过。 约书亚点点头:“那我许愿,要你永永远远滚出我的世界!” 顷刻间,那团漆黑的密云仿佛被装填进弹弓,又像是一个没扎紧的气球,哀嚎着飞了出去,一直飞到星系之外,消失无踪。 约书亚抱着崔斯坦落在地上,找到一块相对平坦的地面将他放下。拿弗他利和路西法也跟着落在他们身边。 “我都说了,这不是你的战斗,你逞什么强啊?” 虽说是谴责,从祂的声音里却听不到一点谴责的意味,只有满满的心疼。 崔斯坦挤出一丝凄然的笑:“你不觉得,如果每一次都让你为我们牺牲,太不公平了吗?这一次,你休想再丢下我一个人,让我找你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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