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铃儿止住动作,垂眸一笑,抬眼看过来,“我以为是老头儿叫他住这儿,没想到是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帮你?” 我又看了陆昭戎一眼,“条件。” 于铃儿蹦蹦跳跳绕过来,“条件嘛,先留着。谁都有求人的时候是不是?” 我朝沉默的陆昭戎伸伸手,扯住他的衣袖——陆昭戎顺着我的手看向他的衣袖,然后抬头看我。 我回头招呼她,“进来。” 于铃儿大大的眼睛瞬间像是跟着她笑起来一样,得意道:“其实打从你跟着老头回来,我就已经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下。 这丫头已经这么厉害了。 我见陆昭戎没有被吓到,便关上门窗,招了石凳等于铃儿坐下,那铃铛不响了,我才松了口气。 谁料她反问我:“你有多怕这铃铛?” 坐在一旁保持沉默的陆昭戎听了这句,抬头看了我一下。估计是没想到会有人怕这个。我朝他笑笑,然后安静地听于铃儿说话。 于铃儿摊了摊手,“没办法,我多得是。后天天罚你们不要出门,那老婆子听见我的铃铛就知道你不会过去了。只要漂亮小哥儿没在神侍跟前露面,没人知道你们在这里。” 我点点头,看向陆昭戎。 他一直默默地听着,见我看他,便淡然地点了点头,“听长玉安排。” 于铃儿手肘支在膝盖上,拢着腿坐,小巧玲珑的样子倒比她开口说话要讨人喜欢。 “玉哥儿。”她托着脸,“我送你一只?” 我没什么表情,我面对她通常没什么表情,“你不如不戴。” 于铃儿咧嘴笑,“不行。” 我问她,“你还有什么事?” 陆昭戎的目光从于铃儿那边偏过来,似乎愣怔了一下,然后一直看着我。我没有过多纠结这个注视。 “没什么。”于铃的笑容变得没那么开怀,眸光流转间沁入一丝我很不喜欢的色彩,“我就是来提醒提醒你,后日天罚。” 说完她哗啦一声起身,没两步就走出去了。 我听着铃铛声渐远,沉默了一下,“不要出门。别的,不要听。” 多半,关于我的天罚要重一些了。 我侧头,目光穿过被风掀开的窗口,皎洁的云缓缓飘过,我静静地仰望着。 …… ——我一梦到于铃儿准没好事。 那种即将面临天罚的感觉生生将我从梦境中拉扯出来,我一抬手,满额头的汗。 屋外的欢笑声早已渐渐平息,我怔怔地望着床顶出神。 四下无人的寂静叫我涌上忽如其来的恐慌。 “昭戎。”我轻声道。 没有人回应我。 我闭了闭眼,指尖有些颤抖。 “……陆昭戎?” 我知道他也许还在外面,也许他还很忙,正和客人说话,并且还没有打算同我冰释前嫌。我尽力平复着心情,抬手压住了眼睛。 长玉。 我倏地睁开眼睛。 长玉。 我慢慢坐起来,“……何事?” 长玉。 我仔细地在房间内看过一圈,试探着低声回应:“我在。” 长玉。 然而它只是呼唤我。 耳畔忽过一阵风,如近身低吟,俯身在侧,轻轻一句:“别怕。” 我霎时僵硬,低喃出声:“……陆昭戎。” 蓦然连串的铃铛晃动之音,伴随着一声声长玉和安抚性的别怕,我神思混乱,只能慢慢收拢手指,被褥被握成一团,周围的声音愈渐模糊,视野晃动,我极力压抑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恐惧,问:“……你是谁?” 那些轻轻的叹息,一次次劝告,我深信不疑是神明的指引,直至如今也是。 床帐如卷进漩涡一般疯狂摆动,窗纸几次鼓涨后骤然炸裂,“哐当”一声破开了窗子——几乎是刹那间,窗外的枯枝悄然绽放新芽,成燎原之势攀比生长,我紧盯着一片混乱中格外显眼的那一丛新绿,惊悚地感受到万物的气息交杂在脑海…… “陆昭戎!” 我抱着被子往床头的角落里躲,温暖的怀抱隔着厚厚的被褥贴上来,湿润的吻从额角漫延到鬓边……待我再聚神,房门早已大开,陆昭戎颤抖的声音从耳畔或头顶上方传来,紧拥着我的双臂几乎叫我喘不上气,神明的叹息悄然离去。 “……别怕,长玉,我在这儿。” 昭戎的嗓音温和沉稳,隐藏在深处的惊惧被他极力掩盖过去,窗外的枯枝陡然凋落,日上中天。 冬日里的阳光是凉的,光芒也不清晰,不明亮。 我目光聚焦在床帐边沿,睁着眼睛去克制眼睛的生涩感,张口想安抚他。 但没能发出声音来。 似乎感受到我的逐渐平静,陆昭戎匆忙松开我去辨认我的神情,视线一碰,我瞧见他眼里时常摄人魂魄的艳丽色彩半点也无了,手忙脚乱一通折腾,我在他无法掩饰的慌张中缓回了神。 “沈舟山。”他压抑着声音里的嘶哑,回头,“去请大夫。” 我这才瞧见他身后站着一个锦衣少年郎。 兴许是目睹了全程,他神情中满是惊愕与错乱。 我猝不及防同他对视,他恍然回神,“哦,哦好。” “听到什么了?”陆昭戎视线紧缠上来,“他让你做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 “嗯?”他神情焦急,“说话啊长玉?” 我听着他再次颤抖起来的音色,眼底忽然扑上汹涌的酸涩感,迅速躲开他的视线。 半晌,他低了下头,再看我时情绪平复了许多,“你悄悄告诉我,不叫他听见,好不好?” 我垂着眼慢慢靠进他怀里,低声道:“……没事。” “……好。”他依了依我的侧颈,“没事就好。” 床帐渐渐平静,冰凉的风也沉寂下来,枯枝上最后一片新叶也悠悠落下。尚还有些急促的心跳声沉闷而有力,隔着胸膛,我听得到他的心声。 我听得到,他的生命正因我而跳动。 ----
第13章 初相识 陆昭戎第一眼见于长玉的时候,静谧的树梢正稳稳地摇动着。 他坐在窗边的石桌旁,从窗子摸进来清光附着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满山的雾气藏不住宛如清晨般的开端感。 先是清脆的鸟鸣,再是清香的草木气。石桌很高,足够这个充满静谧气息的少年轻松搭上手臂。桌上搁置了一把小小的薄纸伞,伞面染着金色的高悬月,伞下站了一只清瘦的长毛白猫,胡子细长。 于长玉低垂的睫梢颤动了一下,眼眸流动着悄然无声的神秘气息,陆昭戎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视线。 于长玉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安静地看着他。 陆昭戎在于长玉的视线里泰然自若,盯着里墙看了许久也一言不发。 直到于长玉忍不住开口:“你从哪里来?” 陆昭戎侧了侧头,眼波流转,余光里带着清透的凉意。 于长玉眉梢浸了些柔和的心绪,嗓音温润,“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的人。” 陆昭戎转过了头,带了些打量。 ——他穿的衣裳看起来很简单,外衣是云白的,衣带是天青色的,袖口、衣领、衣襟,都是宽宽的一条天青色,除此以外再没有多余的装饰和图案。 于长玉的目光触碰到他目光的一瞬,便仿佛记起了美丽的回忆,唇边不自觉带了笑意,“很美,像水上的夕阳。” 陆昭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认真且直白的奉承。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形容过于抒情浪漫,就好像青涩的少年藏不住心思,克制之下说了一句冒犯的话。 而以往陆昭戎听到过的相似之语总会隐藏起刻意,即使十分真心,也会修饰得尤其动听。 他在想怎么回答这个少年的话。 门外旋风似的转来一团肉肉的小球,陆昭戎的感知几乎是转瞬即逝地展开,一眼分辨出那小球球是个娃娃。 “玉哥儿!”于小鱼喊。 陆昭戎抬眼看于长玉。原来他叫玉哥儿。 玉哥儿,倒没有他先前坐在窗下的神秘感,像是谁家忘记叫他见人的少年郎。 于长玉回了头,半晌没能说出话。 陆昭戎的目光重新落在小伞下的白猫身上——猫的眼睛是深邃的宝蓝色。 长毛猫眯起眼睛和他对视,尽管眼中的好奇非常浓重,但那一丝本能的警惕和它主人半点也不相同。 也不知道小娃娃说了什么,少年忽然站起来,“什么?” 长毛猫身上的毛僵立了一下,掉头蹿向了外面。带掉了小伞。 从猫的反应看,这算是少年很大的反应了。 陆昭戎慢悠悠地看过去——他声音也不大,气息也不混乱,甚至语气和神情也平静如初,只是稍稍带了些惊讶和沉思。 “刀呢?” 陆昭戎指尖防备地动了一下,静静地盯着于长玉的侧影。 于小鱼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在院儿里。” 于长玉一抬步子,人便如一阵风般滑了出去。 小娃娃从桌下扒拉出石盅,往高高的石凳子上一蹦,坐了上去。 “玉哥儿救你我其实是不愿意的,但是既然救了你我就会帮他保守秘密。一会儿要是玉哥儿问你什么,你就好好跟他说。我看你也不像什么好人,闻着身上就不干净,玉哥儿心善,不喜欢闹腾——” 于小鱼忽然抬了抬眼,抱着石盅可劲儿地捣,“这么快……” “头一回见你这么怕呢,原来玉哥儿你也怕你阿爹啊,话说我挖了婆婆这么多白桕她是不是会发现?哎玉哥儿,你……” “好玩儿吗?” 于小鱼安静了一瞬间。 陆昭戎静悄悄地瞧着于长玉。 他身上朦胧的神秘感盖上了一层淡淡的清冷雾气,镇住了于小鱼。 陆昭戎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小娃娃果真是小娃娃。 于长玉拂袖的样子风轻云淡,一点一点滤出青绿色的汁水递给他。 “不是,玉哥儿,我没吓你,是真的,不虞村来了好多人,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儿……” 陆昭戎端着碗摩挲了一下。 石头,石头,都是石头。 他看了看于小鱼,觉得这娃娃把那少年看得太蠢笨了些。 思绪正沉,于长玉温柔如风过境的声音轻轻响起,陆昭戎抬头看了一眼,于小鱼已经走了。 “是救命用的,不会害你。” 他脸上浮动着温情,神情平静,清润神秘的气息点点渗漏,鸟雀鸣叫声似萦绕在侧,清风忽然有了味道——一股圣洁的,清凉的味道干干净净地沁入陆昭戎紧绷警惕的思绪里。 陆昭戎侧身轻嗅,抬起石碗遮挡住这个微小的动作。 生涩的草木气息粘腻地缠上来,他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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