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戎温热的手指触上我的脸,从眼下轻轻扫过去,一下一下。 我注视着他眷恋的目光,深深地陷进他氤氲着烟火的眼睛里,那么凄美。 他唇边噙着淡如波纹的笑,眸光在灯火下如此潋滟,“长玉永远都不会错。” 我没有回应。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在人间一天,就到处都是错。 ——我不能容忍流浪的孩童,不能容忍卖肉的屠夫,不能容忍人们的相互辱骂,甚至不能容忍……金钱的交易。 可这些都是人间过惯了的。 我看着他柔和的神色出神,到底还是错开了他摩挲我脸庞的手,低着头,“你不回家了吗?” 他脸上划过深深的疲惫,却还是抓着我的手,“长玉,我本就不住在家里。” 我沉默了。 所以,他是因为我在家里,才匆匆回去,然后又匆匆离开的吗? 那所以,他为什么要让我住在家里? 我没有问,但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解释说:“你住在家里安全些,我身边……很危险。” 我反驳他:“你把我从天虞带出来,不就是要我帮你的吗?”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昭戎站起来去开门,接过院里仆从递来的一盆热水。 他没有出声,安安静静地将水放在床边,沉默地挽起袖子。 我低着头看他抓过我的脚,然后脱了我的鞋子和袜子,动作很轻柔。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原来,连袜子的系带也是需要旁人解的。 忽然一股无力感。 我学过了普通的认知,了解了这里人说话的方式,甚至记住了整个锦城的图画分布,也不断地接受着昭戎的感情,我甚至早便已经学会了系带子…… 但我还是,不能够在这里生活。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多的不一样,为什么当初在天虞山的时候,陆昭戎就可以很好地融入进去,我不行? “你教我。” 我低下声音,“你教我好不好?” 他手下动作一顿,抬了抬眼,“好。” 屋外风雪呼啸地更大声,好像不遗余力在挽留我,挽留我朝着人间走去的步伐,和可能会失去的一切。 ----
第9章 簌雪 凭心而论,陆昭戎待我极好。 他从来不强迫我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也从来不会提任何我不喜欢的事。而对于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都会尽量去满足。 以至于我得到他的承诺后能够很安心地睡过去。 昭戎的声音悦耳温暾,我耳边阵阵回响,他握着我的手东一句,西一句,安抚着我不安定的情绪。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 什么他院子里种的草木,出门买的字画……他说旁的我也听不懂。 等我醒来的时候凉夜过半,雪已经停了许久了。 我慢吞吞爬起来坐着,托着脸凝视着屋里的烛火。 黑黝黝一片的凉气,只有如豆的火光跳动着,张扬的寒风冲撞着窗子,窗纸张弛作响。 我就那么坐了一会儿,等被子里的热气都散尽了默默爬出来,在衣柜里扒拉扒拉——果然都是陆昭戎的衣服。 这屋子是昭戎的。 我想了想,兴许我在陆府住的院子也是昭戎原先住的。 只想不到的是,我从这衣柜里竟翻出了一条红色的裘衣——我的印象是,他不会在身上挂这么艳丽的颜色。 我静静地注视着衣领上的白色绒毛,心底涌现出如长夜漫漫般的悲凉,终是不忍,想拂过它的伤痕。 一伸手,指尖颤抖。 我顿住了。 ……人间有朝暮,天虞山也有。 我低头笑了笑,终是放下了那件衣服。 开了门,灌满院子的风扑面而来,我抬手挡了挡。 我着里衣踩着光脚,寻着能瞧见整片天空的地方过去。 大概在院中间的位置,我望着星辰璀璨的夜空,皓月无光。 浓重的墨色压着我,竟让我生出了来自空无的惧怕感,蓦然间在我眼前闪过天虞山上虔诚的跪拜和低语。 如果神能听到我的声音,我想求求他,那些在残酷的生存中被处以极刑的生命,能够拥有平静而尊贵的灵魂…… 我在这片夜色中跪拜的那一刻,头一次在心底深处感受到了来自我,来自这个叫于长玉的人的,真正的虔诚和忏悔。 风云静止,悬挂的白月渐渐发亮,越来越亮——光很冷,却让我感受到了回应。 我在雪地里跪坐笔直,千万生灵的气息萦绕在星河之上,我听得清楚,刻意压低的私语在万籁俱寂中清晰微小地浮动着。 ——“那就是他金屋藏的娇?” “跟个神仙似的。” “他在做什么?” 墙头上扒拉着两个人,“你觉得陆云回能怎么做?” 他们瞧了我一会儿就跳下去,越来越远,“他总要把人带到明面上。” “其实要我说,主君这次确实过分,得亏陆云回活着回来了。” “背不议君。” “去书房喊他,这跪出毛病来。” “神迹传说根本是无稽之谈……” 我怔怔地盯着地面,破碎的风吹散了他们的低语声,也吹断了我与神明的共鸣,让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被牵到另一个地方。 神迹传说,主君,和陆昭戎;藏起来,活着,和回来。 我默默地想着。 陆昭戎有一个主君,主君让他去找神迹传说,可是陆昭戎和他的朋友们不相信,所以假装去海上寻找,结果遭到了暴风雨,无意冲到了天虞山,然后活着,把我带来了这里。如果是这样。 我有两个问题。 主君让他去天虞山找什么? 我现在合理地怀疑陆昭戎不只是找救命的药草。 这太荒诞了。陆昭戎心思总不是那么直白,能够做陆昭戎的主君,绝对不是平庸之辈。然后他叫昭戎千里迢迢到天虞山求一个子虚乌有的结果,只要药草? 就算是我,也不会这么蠢。 然后,山神让我帮他什么? 我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只是和一些很亲近的事物有共通的声音。现如今,墙石飞雪,甚至星辰夜月,我能听到的越来越多。 第一次听到帮助他的要求,我把他带回了山上;第二次听到帮助他,我答应带他去找药材;第三次…… 我叹了口气。 所以,山神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是做什么?” 陆昭戎的声音伴随着忽然加快的脚步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见他皱着眉,眼里满满的不赞同。 陆昭戎边走边解身上的裘衣,一待走进就要披在我身上。 我一眼瞥见上面的黑色绒毛,尚未过反应过来就已经抬手推拒掉了。 他还是皱着眉,语气温和:“怎么了?” 我停顿着迟疑了,然后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解释。 昭戎沉默了一下,就着厚厚的裘衣伸手——我撑着他的胳膊和手往上站。 预料中的膝盖冰凉,腿脚发麻发软,昭戎就势将我半抱在怀里,小心而缓慢地往屋里走。 我回头望了望,雪地里有我跪出的凹陷;我又抬头望了望,昭戎的侧脸上有绒光。 他脸上带着忙碌到深夜的疲倦,沉默且静谧。 我无意碰了他的手,传来浸透了人的寒气。 他侧眸看我,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在裘衣下,“睡不着么?” 我抿唇笑了一下,“昨天睡得早,也便醒得早。想着下雪时好看,就出来看看。” 昭戎闻言皱了皱眉,“那也不必跪在雪地里。” 我沉默片刻,正要说什么,他出声打断我:“好了。” “我没有要责问你,只是夜里凉,对身体不好。” 我彻底没了话。 陆昭戎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滑了一下,然后默不作声地进屋重新将我塞进被窝。 我靠在床头,看烛光在他身上打下温暖的阴影,等着他温和有礼的道别。 谁知他站在床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反而慢慢斜坐在我身侧,颇为无赖地抱住我——我轻嘶一口气。 好凉。 正要推他,却被他蹭在头顶,下颔冰得我头皮发麻,还听他笑:“冷,叫我暖暖。” 我斜眼看他以表达不满,倒也没再挣扎。 狭长的睫毛在昭戎脸上投射出昏暗的影子,他垂着眸子,身体渐渐松软下来,低声道:“长玉。” 我应他:“嗯。” 昭戎闭着眼在我头顶蹭了蹭,“这已经不是天虞了,不用总是听那劳什子的神,听我的。” 我沉默地听完,轻轻笑了笑,“那你说。” 昭戎也低声笑了笑,侧着脑袋看我,“明日里我请的先生会来。” 我一愣,“先生?” 我回头,动作却不敢太大,以免撞到他,“来教我的?” 陆昭戎的视线落进我眼里,昏暗中妖娆却又清冽的眼眸糅合着因为慵懒而显得尤其勾人的容貌,折射出清贵的气息,他本想说的话忽然停住,就那么望着我。 我从他眼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情绪。 陆昭戎对上我坦然和困惑的目光,不躲不避。 气氛宁静了许久。 他忽然开口:“长玉。” 我:“嗯?” 他垂头凑近我,“我可以吻你吗?” 我愣了一下。 继而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睛。 陆昭戎眼中映出星星点点的情意,烛火摇晃下竟是如此妩媚,他坦荡而缓慢地继续凑近我,却在我近在咫尺间停住,说:“我从前一直不曾吻过你。” 我睁大着眼睛同他低垂的目光对碰,没有出声。 他又问,“可以吗?” …… 我没有同意。却也没有拒绝。 他安安静静地等着,不急不躁。 我在他的目光中忽然垂下了视线。 唇角便被轻微地擦过一道凉意,我微动了下唇。 昭戎的手从我肩膀处抚过去,轻轻地扣着我脑后。他指尖冰凉。 我没有挣开。 于是唇上轧过来一丝轻微的试探,很快又若即若离地游走了。 我还是没有动静。 他侧过身,另一只手若有若无地遮在我腰上。 昭戎浓密的睫毛扫在我脸上,我看见烛火在他鼻侧的跳跃。 又一回克制的试探,他好像生怕吓到我。 我抬头碰了碰他冰凉的唇。 陆昭戎睫羽颤了颤,忽然吻了过来。 他指尖奇迹般变得温热,搂在我腰上的手逐渐收紧,柔软而温凉的唇辗转徘徊,仿佛生命本能的反应,我格外清晰地感受到他对于我回应的热烈。 他渴望我回应,并乐于享受我的回应。我于是抱以倾轧似的温柔回赠,双手穿过他的长发,低垂的目光流连在他剪水般的容颜上,愈加痴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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