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鄂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惊动人心的情绪,面部线条棱角分明。 昭戎说,那叫野心。 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但是他好像想起来了。 ——周自鸣脸上异彩纷呈,震惊和茫然仿佛瞬间冲破了眸中的自持冷静,然后又迅速封存进去,重新变得傲慢无礼。他后面跟着一个红纱衣的姑娘,姑娘腰上别着一把弯刀。 他一步一步走向上首的位置,到昭戎跟前时停了下来。 我心底生出警惕。 人群里开始有人小心地抬头。 他穿着黑衣服,衣服上绣着金线,除了我,他是唯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 我看他一直站在那里盯着昭戎,尽管昭戎仍然泰然自若地弯着腰,但是我不喜欢他这么看着。 “我见过你。”我说。 周鄂诧异地转眸看我。 似略有沉吟,他也弯下腰来作揖,静默片刻,他开口: “——拜见上神。” 楼内霎时间乍起一片窃窃私语,轻而易举地遮住了透过窗槅传进来的烟花绽放声。 昭戎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周鄂便有了起身的趋势。 我细想了想才发现,大概在瞧见那两张请帖时,陆昭戎便已经在想对策了。 黑色的衣裳应该是很尊贵的,他看似随意地挑了这一身,又不让我行礼,显然是先发制人。 我好像……阴差阳错随了昭戎的意思。 不过昭戎尚未起身,这家伙就这么起来是不是不太招人喜欢? ……于是周鄂也跟着僵了一下,好像卡在了那里,无论如何起不来了。 我愣了一愣。 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不过看他卡得难受,我便来了兴致,上上下下瞧着他身后的姑娘。 那姑娘穿得很薄,眉宇间含着一股英气。颈项间挂着一只金锁,往下是红绸缎的裹胸,金色刀鞘,露着腰的红裤,红色的纱衣下透着细腻的皮肤。 我皱了皱眉,虽然好看,但也不是这般穿的吧? 我对比了一下对面的女席,好像……她这样穿是很不得体的。 而且她好像一点也不冷。 周鄂忽然开口:“阿芷。” 那姑娘闻声抱拳,“拜见上神。” 然后就也想起来。 然后也起不来。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奇了怪了,怎么昭戎不起来,你们就都起不来?装模作样。 真不讨人喜欢。 我把视线重新挪回周鄂身上,重复道:“我说我见过你。” “……是。”他语气显然没有刚才那般高傲了,“上神在梦中来过。” 梦里? “……去岁六月,有半月之久。” 是么。 我仔细想了想,其实也不记得这件事情,但此番境况下他没必要骗我,所以……可能是我那段时间总是在大石头上偷懒睡觉的缘故? 如此说来,昭戎能来天虞也还是因为我。这般想着好像周自鸣也没有多讨人厌。 我看他好像能起来了,便说:“起吧。” 然后一整楼哗啦啦跟着起了。 于是他又带着那姑娘拜了拜才往最前面去。 我瞧那姑娘坐在女席,刚巧和昭戎正对面,便道她和昭戎应该是一个地位的。 但是不对。 整个宴席上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利器,想来要比昭戎更靠前一点。 “那是周芷。”昭戎默默地倒酒,“往右数第二个是周萱。” 众人起身敬酒。 我坐着数了数,三姑娘周薏,四姑娘周荛,隔壁是蒋琼,旁边是沈桑,再后面不认识了。 我转头看我隔壁,按照这个规律,蒋家应该很厉害了。 “上神。”周鄂单手举杯,宽大的袖袍垂坠出威严感,一双眼睛紧锁在我身上,“孤敬您一杯。” 我瞧旁人相互敬酒都是双手,而且昭戎好像不怎么乐意我喝酒,就没有接。 陆昭戎也没有暗示,只是朝我隔壁隐晦地瞥了一眼,便见隔壁那人慢吞吞站起来。 “主上糊涂。”隔壁人举杯一饮而尽,然后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道圣言仙修引风泣露,如此,何以享佳酿?” 同桌的老先生紧张地扯了扯他的衣摆。 昭戎这才斟酒起身,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主上有所不知,上神自入世起便有诸多不适,故云回多有推辞,以避触怒仙颜。” 我听这话颇有些五味陈杂,就好像我在阿婆面前撒谎一样,只是他的推脱之词却也如此真挚。 长久以来,但凡我有一点情绪都是他先一步低头,只前一次伤到他,他也是轻而易举就揭过去;晌午去买衣服,我惹了他生气,他也还是自己一个人把气给消了。 而且抛开这些不谈,陆昭戎的八面玲珑和应变之快简直叫人目不暇接。 周鄂要借着我的身份发难,左右身份就在这,早晚都要被揪出来,但是谁先说谁不麻烦,虽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一直起不来身,但很显然这个交锋是我们赢了。 所以第二次交锋就简单很多,只要我能猜得出来昭戎的意思。 那个很危险的隔壁的好像是蒋家的公子,应该是昭戎的人。 但他身旁的老先生显然不是。 我奇怪了,可是为什么他们坐在一起? …… 想不明白就不想吧,反正陆昭戎肯定知道,回头我问一问先生,就也能知道。 我抬头看了看在周鄂面前谈笑风生的陆昭戎,只觉满屋的美人都显得黯淡,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他什么都会。 我什么都不会。 他那么喜欢我,可我连回应都不知如何去做。而自此后,事事周到的陆昭戎就会和旁人一样供我为上神,成为最初飘到天虞山上的陆云回。 心底转瞬即逝闪过一缕空荡感,我没来得及抓住,只觉细细密密的疼逐渐蔓延,就像昭戎触碰我时的那样。 但不剧烈,只是密密麻麻地,令人酸胀。 当夜里回去他就有些醉了,我来不及扶他便听见身后周鄂的声音:“上神可随孤去周府?” 如此令人厌烦。 我瞧见昭戎的脚步很细微地停顿了一下,却连眼睛也不曾抬起地拱了拱手,错身朝外走去。 我道,昭戎没和你说我们一起去南术这件事吗?何必多此一问? “不必。”我声调控制不住地有些冷,“我住惯了陆府。” 周鄂眯着眼睛笑了一下,然后半点也不恭敬地“恭送上神”。 我克制着追出去的急迫,看昭戎同沈舟山一道马上要走下了楼梯,却只能不紧不慢地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以免被旁人发现我们好像过于彼此在意,继而给昭戎招来忌惮。 可惜出了折花楼也不敢放松,只能隐晦地在人群里找陆府的马车。 ——可是没有。 我听见心跳声骤然惊起。 昭戎一定听到周鄂留我了。这样的场面他确实不敢再等着我。周鄂是多疑的人,不管何种理由专程等着,在他看来都对“上神”过于关心,引人猜忌。 可是,我不认得回去的路。 如果周鄂刻意跟着我,然后借口把我带回去呢? 或者借口昭戎不敬神明,来挑拨离间呢? 再或者……再或者我被别人带走了呢? 他就一点不担心吗? 我闭了闭眼,“穆青。” 没人。 对,穆青上元节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我强行凭着记忆选了一个方向,没走几步便被一个匆匆而过的背影撞了一下,猛一踉跄。 ——腰间垂坠的玉佩不见了。 瞬息之间整个锦城的生命气息剧烈波动,我仔细从人海里分辨出一个匆匆忙忙的背影——偷我的东西? 跑得挺快,我皱着眉催动周边的气流,眨眼间堵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窃贼惊恐地跌坐在地上。 那是个半大的少年,脸上蹭着灰尘,被我吓得脸色发青,仿佛瞧见了什么怪物。 恐慌之下我霎时间起了怒火,不由得逼上前一步,“还我。” 他忙不迭把玉佩扔过来。 我几乎算得上是茫然无措地把玉接在怀里,回神间才发现那家伙早跑得杳无踪迹了,于是只能茫然地走到巷口。 车水马龙,和来时一模一样。 相伴而过的人出双入对,满天繁星与姣姣月在烟火之下黯然失色。 路上跑过的孩童抓着一串红色的糖果,我听见卖家说那叫糖葫芦,看起来很漂亮。 像昭戎一样。 我握着玉佩挑了一个方向,又走到下一个巷道口。 依旧是灯火辉煌。 我总觉得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我,隐藏在没有灯的黑暗里提防着我,竟让我有一瞬间想起天虞山的宁静和安详,苍青色的天空澄澈而干净,一眼望不到边际。 我好像走了很久才找到来时的那座桥,过了桥才恍然间听见心底悄然落下的声音,暗道回去一定要跟陆昭戎吵架。 太过分了。 我瞥过前面一条入口昏暗的巷子,脚下加快了速度。 ——然而事实不是如此。 一只手忽然从昏暗的巷子里伸出来,于是铺天盖地的吻不期而至。 我被这激烈的吻震得发懵,恍惚间从中寻到了一缕极强的熟悉感,于是伸出手去——“陆昭戎?” 他停了一下。 继而委委屈屈地揽住我的腰把头埋进我脖子里。我预备同他吵架的念头和心跳瞬间回归寂静。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安静的巷子里,我清晰地听到他嗓音里含着沙哑,带着一丝颤动。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间。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紧握着手里的玉块,然后搂紧了怀里那个试图撒娇的人,轻声回道:“是吗。” 可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 “咳。” 马蹄声在寂静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转头看去,马车上有个人正掀着帷幔,身后还探出了一只小脑袋。 沈舟山。 我悄然放下心。 昭戎低垂着头退开一步,却没说话。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直到沈舟山无可奈何般开口:“回去说。” “行吗?” 他这才低着脑袋转身。 我跟在他后面上去,瞧见沈桑乌黑发亮的大眼睛。 …… 气氛有些微妙。 沈桑歪着脑袋一片一片摘落手里的花瓣,靠在车壁上看看昭戎,再看看我,沈舟山坐着喝茶。 我没说话。昭戎也没说话。 他低着头醒酒,我沉默着等氛围稍缓。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先忍不住了,左胳膊撑着右手肘,然后托着脸满眼期待,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长玉哥哥,你真的是神仙吗?” 我默了一下,按照他们的标准严格来讲,也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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