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口回他:“不严重。” 他动了动唇,没接着问了。 我看他一眼。 经了前面的事,我觉得他需要我讲解的地方有很多,我仔细思考了一下——“神侍......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山神的旨意,我阿爹带走的那个,他不是神侍,却代替了山神。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见他侧目看我,我便知,他这是明白了,要我说下去。 于是我继续解释道:“他听不到山神的声音,也听不到天虞山的声音。” “但是——” 我停顿了一下。 “山神怎样惩罚他,我们谁也不能干涉。” 我想了想,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山神知道了以后,整个天虞山都会知道。” 陆昭戎尝试理解,皱着眉问:“知道了会如何?” “……风不再从他身旁经过,山鸟不会在他身边盘旋,就连树上的花,也不会在他经过的时候飘落。” 我沉默了一下。我不喜欢这样的惩罚。所有的生命都会躲避不及的样子。 但我还是说:“等他逝去了,会化作天边划过的水滴,落在天虞山上。” 天虞山上的每一个人都怀有虔诚的信仰之力,假替山神是不可饶恕的,但如果他最后随山神去了,也会让天虞山羡慕不已的。 至少山神会为他流泪。天虞山会原谅他。 我也会受天罚,但我不后悔,再往前推一个时辰我还是会救他,因为我确确实实在那一瞬听到了一句轻柔的叹息,说长玉,你帮帮他。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转头问他。 陆昭戎愣了一下,他可能不太适应我这般跳脱的思绪,但他还是在犹豫之后说:“我需要救命的东西。” 我沉默了一瞬,“什么东西?” 也许他自觉给我带了麻烦,所以他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听闻天虞山上有一种药材,可活死人肉白骨……” 我停顿了一下,“药材?” 他赶紧解释道:“便是治伤救命的草。” 我一愣,“白桕?” 陆昭戎再次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回话道:“我不知。” 我想了想,自记事以来我只用过这一种草,但是也并不能排除有别的草也可以治伤救命,于是我说:“那先给你准备些白桕,其余的我们再找找,我帮你。”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道:“多谢。” 我不怎么受的住他盯着我瞧,但维持表面的平静还是可以的。他的目光太潋滟,尽管深邃且沉重。 我想,他一定经受过很多的磋磨,或者见过太多类似飞鸟之间的相互争夺,我看得明白,但我不能够切身体会,也不能理解。我觉得他需要许多许多的宽慰和柔意,然后才能放下戒备。 我愿意让他放下戒备,不是因为他长得美,而是因为我自己。 我在这天虞山上日复一日地蹉跎,每天看云卷云舒,可是我到底能从那遥不可及的天上参悟出什么来呢。 我在遇到他之前甚至没有听到过任何神的声音,也并不能确定遇见他时听到的声音确确实实是来自神,甚至一切的参悟与神的旨意我都是在回应阿婆的要求,这些都并不是我自己。 如果昭戎可以带给我不一样的生命体验,我愿意聆听他的戒备。 他和天虞山是不一样的。 于是我又说:“阿婆是离山神最近的人,不虞山不是。” 他又看向我。 我又发现他的一个特点。 ——他听人说话总是下意识地盯着旁人。一直盯着。除非不是在同他讲。 我顶着美貌带来的压力淡定地继续解说:“不虞山不信奉山神,甚至他们觉得阿婆很古板,其中很重要的代表就是我阿爹,于燕之。于燕之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一点就炸——我们全山人都姓于,你见了谁不知道怎么称呼就于什么什么乱喊就行。” 我说到于燕之的时候他明显有些反应,好像我不该讲老头的名字一样。 但我忽略了。他有太多的认知和我不一样了,如果我每一个都纠结,那我们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于燕之是不虞山的老大,两个山头的都怕他。”我犹豫了一下,承认道,“我也怕。” 陆昭戎忽然笑了一声。 我不确定,有些窘迫地赶紧揭过这个话,“过两天天罚,你虽然伤好了,但也是不能走的。” 陆昭戎配合地“嗯”了一声。 我赶紧接着说:“然后就到拜神节了,你也是走不了的。” 陆昭戎:“……嗯。” 我松了口气,找补道:“不虞山是管着天虞山的,所以大家怕他很正常。” 他似乎是没反应过来,愣了许久。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慢慢放下心来的时候,他忽然笑出了声。很清晰地笑了两声。 我看向他。 云雾清凉凉地从耳边走过,他眸光流转,仿佛朝霞生辉,天光从云丛中乍泄,风有了声音,婉转悠扬。 天虞山林走深了能见到跳动欢快的生角小兽,浅了能见到轻灵山溪里摆尾的小刀一样的鱼,仰头望得久了,可以看到路过的飞鸟,低下头有结伴而行的小虫。 但我从未想过,一转眸,能看到人间。 人间,昭戎是这样说的。 昭戎说人间有烟火,我救起他的地方叫海,天上落下的水叫雨,海边的黄土叫沙,他说我同他讲了天虞山,他也应当向我讲一讲人间。 人间也有朝暮,也有风动云游,也有落花,有兽群,他说林间深处的生角小兽叫麋鹿,天上的飞鸟也有不同的名字,说天虞山有的,人间都有,天虞山没有的,人间也有。 他随我看了整片不虞山,同我讲了蜀中和海上的故事,我知道他遭了难,也知道他来这里不容易,我也说我愿意帮助他。尽我所能。 这时昭戎安安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问我:“为何?” 我听得入神,心有触动,被他的眼睛勾得挪不开视线,直说:“这是神的旨意。” 他又安静了一会儿,问:“不论我要求什么?” 我望着他的眼睛,忽然间思绪紊乱,不由自主地张口:“不论你要求什么。” …… 这段对望好像没有尽头,我意识到他似乎想从我眼里分辨出什么,也发觉自己移不开目光,甚至慢慢听到了那声轻柔的叹息,说长玉,你帮帮他。 ……好,我帮帮他。 “若……我需要你的力量呢?”他试探着开口。 我忽然回神,有些茫然,“力量?” 什么力量? 陆昭戎有些迟疑,沉默了片刻后忽然闪躲了这个对视,眉宇间渐渐涌上一股疲惫,慢慢皱起了眉,沉声道:“……不,玩笑罢了。” 这一瞬,我深刻地感受到了先前的那种,没有血腥的惨烈厮杀。 “玉哥儿!” 于小鱼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猛然惊醒,忽地回头。 ——树木参天,我们落地又停下脚步已有许久了。 我和昭戎正坐在树下,光斑沉沉浮浮。 我脸上带着没来得及消散的笑意,他的目光悠长又明灭不定。 于小鱼招着手向我们奔跑,脚步忽然变得缓慢,迟疑且有些惊悸地凝望着陆昭戎的方向,语气带着怀疑——“玉哥儿?” ---- # ①劫起
第6章 梦回 我不是头一回做梦了。 近来总是梦到那些纯净无暇的过往,事无巨细。 也是做了梦以后才发现,一些我下意识忽略掉的细节原来如此清晰,多少有些凄凉的味道了。原来年幼如于小鱼这般毫无防备之心的娃娃,也能被陆昭戎吓到眸光色变。 我自到锦城已两月有余,一步未曾踏出过陆府。 陆昭戎有一个亲兄长,名叫昭华,比昭戎大上四岁,无字,是个傻子,在我隔壁院住着。 我不喜欢外头光秃秃的枝杈,昭戎说锦城的三月份会开满城的花,如今是一月份。 他总是匆匆回一次家,匆匆来瞧瞧我,再匆匆出了门,大半月不在。 我床上的纱帐是蓝色的,雾蒙蒙一般,红木说这样有仙气——红木是我和昭戎上岸时施以援手过的一个姑娘,那时我们在琴川。 但我其实午间休憩总是趁她走了就别开帐子,然后开了窗,露出外面的枝杈。这样,就好像天虞山跟我一同来了这陆府。 外面飘着细雪,我很喜欢。 脚踩在地上,咯吱咯吱响。 天虞山从不会下雪,除非天罚很重,云压得低了。 “哦,你家公子呢?” 是昭戎的声音。 我安安静静看着门的方向。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也许……我希望他进来。 也许我害怕他进来。 红木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傍水而生的女子温婉的味道,柔和有力,“公子近来嗜睡,这会儿怕是没醒。” 雪压在枝头重了,纷纷扬扬坠下去,朦朦胧胧地滑过窗子。 “窗怎么不合上?” 外面好像有一阵安静,应当是红木在做反应——她又在摇头笑了,“多半是公子趁我不在,又悄悄打开了。” 昭戎的语气重了些,“这般冷的天,莫要由着他。” 我想着昭戎皱起眉的样子,眼睛里会带着重重的压迫感,然后潋滟的容貌就会很自然地变得成熟冰冷。 无声地笑了笑,我愉悦地翻了身正对着窗子,簌簌的雪静静地落着。 如果陆府有一个小姑娘,就可以给她取名叫雪,就叫……簌雪。 那个小姑娘一定比昭戎要美。 我颇有兴致地抬眸,想着,等昭戎走了,就让窗外的枝杈长出叶子来,定要更好看。 ……可是,枝杈不见了。 ——床边糊了一大团的阴影。 陆昭戎深沉的目光猝不及防撞进我的眼睛,他正抬着手,想合上我的窗子。 我一下平静下来,慢慢撑着身体坐着。 他有些愣怔,似乎没想到我还醒着,还开着帐子,眼中的深沉在愣怔时忽然散去,就那么安静地同我对视,看着我拥着被褥坐起。 我再看他,他便移开了目光,轻轻合上了窗子,那影子还在窗前,停留了许久。 然后踩雪的声音被他压得很轻,阴影便悄悄变远。 我觉得无趣,以为他要走了。门扉响了一下。 有人进来了。 我转了个身,看见他裹着黑色的裘衣,深邃的黑色绒毛围在他脖子周围,掺杂着星星点点的雪珠,衣摆处露出灰蒙蒙的淡蓝色,想来又是那般暗沉沉的衣服。 他没有坐在床上,只是拉过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床边。 我低垂着视线看他垂在地上的衣摆。 眉间忽然侵袭来一道轻柔的寒意,我偏头躲了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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