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戎沉默片刻,仔细将桌上的铃铛收好,“多谢阿婆。” “行了。”阿婆撑着拐杖站起来,“算算日子,你也该走了。” 陆昭戎小心上前搀扶,思绪渺远。 也许,可以试着叫于长玉动一动念头。 ----
第20章 到人间 他又照常坐在石头上参悟天空。 陆昭戎就坐在小屋子外面,一如既往地望满山的雾气出神。 要走了其实有些舍不得,他对挑唆于长玉没有多大的信心,谁知道阿婆说的过两天是过几天,万一明天就走,他岂不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虽然陆昭戎向来不做无准备的事,但陆昭戎也不会不做尝试就放弃。如果于长玉能跟他走,那他相当于朝于长玉走了一大步。 这一大步会叫人心动的。 首先来自于长玉的力量,然后关于感情,兴许他是有机会的。 清风浮动的规律略有波折,陆昭戎稍有回神,却又想起锦城的事情,道,主君叫他出海,多半也是对他稍有防备,指不定趁他不在要怎么查他。 “你想走了吗?” 陆昭戎惊讶地回头,看见于长玉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发丝微微浮动,平静如湖面的眸子中罕见地泛起涟漪。 陆昭戎愣怔着,竟发现他眼眸深处藏着一分忧愁。 那是一种仿佛什么也留不住的忧伤。 他心底惊喜般地闪过一个念头,于长玉……想留住他。 如此静谧的时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许久以后,陆昭戎轻声道:“长玉。” “嗯?” 他起身走到于长玉对面,“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为什么有这样深情的目光?叫人流连忘返,几乎会忘掉俗世的一切,抛却繁冗的礼节,丢弃刻板的枷锁,叫人贪恋,叫人不甘,也叫人患得患失。 他看着于长玉茫然了一瞬的神情,头一次,想尝试着解释,却无从下口,最后说:“长玉,你每次在上面看,能看到什么?” 于长玉依旧没有回答他。 于是他又问:“那除却你常常仰望的天空,你还常常这样看着什么?” 于长玉似乎很认真地在想,想了有一会儿才说:“山下面的水。” 水。 陆昭戎目光黯淡下去。 天空是于长玉的信仰,水,山下面的水,是他的期待吗? 所以,于长玉这般看着他,原来是他足够令人期待吗? 他忽然上前一步,有些不甘心,“我记得你初见我时说,从未见过我这般的人,如水边的夕阳。” 于长玉脸上出现了空白般的愣怔,可能不是太理解他说的这个事情和上下有什么联系。 “那你……”他固执地问,“觉得我更像山下面的水,还是更像天上的夕阳?” 于长玉沉默了很久,找到一个形容:“像,蒙着水的夕阳。” 陆昭戎忽然间找回了理智,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那你知道,你为何会期待山下的水吗?” 于长玉看了他许久,眼中浓厚的情绪慢慢变得淡薄,变得足够清明透彻,半晌才说:“我知道。我大概明白。” “人总会期待未知。”他又上前一步,距离于长玉几乎咫尺之间,“长玉,若我能够带你离开,你会想走向山下的水吗?” 于长玉彻底怔住了。 陆昭戎静静地凝望着他,“如果你厌倦了每日坐在山顶上的生活,如果,我此一去便再无相见之时,你会有那么一点点想要出去看看吗?” 两人之间忽过一阵风,鬓发翻起,于长玉在这股风中仿佛若即若离,寂静良久,他问:“你何时去?” 陆昭戎蜷缩了一下食指,温柔而平静,“明天。” …… 许多沉默等着他们,陆昭戎在这沉默中默然地垂下眼眸,失望地错身而过。 他顺着山路寻向阿婆的院子,在阿婆慈爱的语调中稳妥有礼地讲清楚,明日他要离开,再不会来。 神女显得有些惊讶,仿佛没有料到于长玉不一同前来,但也只是笑了笑,便叫他回去了。 除了拜神节前天的夜,陆昭戎从未在晚上见过于长玉,这晚他彻夜未眠,数着时光静待黎明。 天色泛白时床边透进微光,虽没有第一次见于长玉时那般亮堂,却也静谧而安详。陆昭戎躺在石床上看着那片不太明亮的光,出了会儿神,静悄悄地翻身起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铃铛,慢慢向门前走去。 晨雾氤氲,门声轻微却清晰,开门时一抹白影立在不远处,如绸缎般的青丝垂落腰间,随风微动。 听见声响,于长玉回眸,宽大的袖袍上天青色的袖沿尤其醒目,他眸中带着眷恋,温柔而淡雅。 ——那一瞬陆昭戎的心跳声如雷贯耳,从未有过那么大声。尽管他知道于长玉的眷恋不属于他,他还是心底悸动,毫无节制。 …… 此后他们在海上漂流了两个月余,陆昭戎时常猜于长玉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他的。但其实他也不能确定,很多时候他其实不能够看出于长玉的感情。他身上没有半分欲望的气息,以致他后来常常怀疑于长玉是否分得清楚,什么是爱欲。 天上云卷云舒,海面暗潮汹涌,船只不大不小,夜间并排躺着睡。有时或许他可以看到十里外的大鱼,于长玉就站在上面,眉眼带笑,仿若出了家门的孩子,欢脱到一发不可收拾。 陆昭戎往往就那么看着,偶尔会担心大鱼会掀翻他们的船只,也总是耐心地站在船头等他回来,温柔而体贴。 途中遇上了两次暴风,头一回的时候于长玉眼底竟也有惊惧,陆昭戎惊讶之余心间微刺,看着他决然地同风对抗,相互压制,虽安稳地度过,却也精疲力竭。 那天晚上陆昭戎不断地低声同他说话,安抚之意藏得隐晦,小心翼翼地伸手拍打他,断断续续地发音,直到于长玉睡着。 第二回于长玉显然更有经验,那副遗世独立的样子叫陆昭戎心痒,两人的相处彬彬有礼,除却他暗藏的爱慕,于长玉的目光也在他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 直到上岸。 —— 那时我和昭戎从茫茫大海中脱身上了岸,除了一同陆昭戎栽倒在天虞山脚下的那块青玉外,身无分文。 我倒是无所谓,在天虞山的时候我睡石床,也坐在大石头上睡着过,就算给我来根树杈,我也能横躺在上面睡了。 可是昭戎不行。 他虽然能吃苦,也能将就,可实在不能睡在树杈上,也不能睡大街。 我们上岸时我左看右看,觉得这地方好热闹,什么休息什么落脚转瞬就被抛在脑后,宛如脱了缰绳的马——昭戎是这样说的。 从船上下来,先入眼便是厚重古朴的客栈,排在门外整齐气派的方桌长凳,我还没问他什么叫客栈,就听见浑厚的钟声: “铛——” 伴随着轰隆的余音,清脆的风铃悠悠荡荡,我瞧见高高的角楼矗立,红色的锦旗飘扬,水鸟哗啦啦铺了一整个天空。 “那是什么?”我指着那边问。 陆昭戎正望着这景致出神,闻言转眸看向我——他神情一怔。 我一着急,伸手拽住他衣袖,“那是什么?” 忽然间他目色柔和下来,问:“去看看吗?” 我强行忍住快要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情,扯着他钻进了人流。 —— “不要进去。”陆昭戎急急拽住我,“诶,长玉……” 我惊险地刹住脚步,延长了目光往角楼里探了探,询问似的回头看他。 他笑着指了指我旁边。 两边多的是像我一样观望的人,在路中间清出一条路来,拿着戟的队伍立在两边,戟刃闪着晶亮亮的光芒,我看了又看,好奇地伸出手。 这不是石头啊,打磨得这样光亮,是用什么做的? 陆昭戎的那双我觊觎了许久的手便握了上来,我愣怔了一下,目光瞬间从戟刃上转移了。 他的手真好看。 白白的,长长的,骨节流畅,指尖莹莹润润,泛着光一般。 我正出神,却听耳边清冽一声低笑——我抬头,见昭戎眼眸生流光,正凝视着我,满眼藏不住的笑意。 “喜欢?”他这样问。 我讷讷地点头,却受不住他的眼神,匆匆躲开了。 便听陆昭戎笑,“长玉喜欢我的手,我日日借长玉看也无妨。可长玉喜欢这角楼,我可不敢带你进去看。” 我不解地又把目光转回去,“为什么?” 然后不自在地将手抽出来。 说来也奇怪,在天虞山时我倒时常喜欢拽着他到处跑,总急于同这个新鲜的人物分享一些东西。如今到了他惯常生活的地方,分明新鲜的玩意更多了,却反而有许多拘束。 陆昭戎也不介意,只是又自然而然地重新牵着我的手挤出人群,“九月末,子孙入堂,次日祭祖,可是难得的大日子。” 我歪着头往外看,“祭祖是什么?” 昭戎得空回头瞧了我一眼,“祭祖……就像天虞的拜神节。十月初一煨寒衣。大家族里面要提前一天入堂庙。” 我想了想,应了一句,然后盯着他牵着我的那只手,渐渐出神。 我那时牵着他的时候,似乎没有这样的……亲昵? 陆昭戎走在前面,我抬头看的时候阳光铺洒在他身上,温热却凌厉的背影叫人心生几分荒唐感。 我能感受到他的保护,也感受得到他亲昵里隐藏的刻意。 我沉默地凝望着他——保护。就像……阿爹对阿娘那样? ----
第21章 煨寒衣 巳时初,钟声响罢,角楼外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开,我踩着昭戎的影子一步步往前走。 路上挎着竹篮的男人几乎不做停留,我打眼一瞧,竹篮里装着新鲜的果子,纸叠的衣裳,新奇的罐子和纸包的物品。 我拽拽昭戎的手,“那些都是要祭出去的吗?” 他顺着我停下步子,回眸的时候阳光正在他睫羽上跳动,我的注意几乎被他全部吸引走了,他看了看那个男人篮子里的东西,眸光霎时间温柔下来,牵着我慢腾腾往前走,直到我和他并肩,“水果,点心,酒,五色纸和衣裳。祭祖需要花费很多,你看。” 他指着沿街门庭若市的店铺,耐心地解释,“他们去这样的铺子里采买,到了晌午去祭奠先人,家中逝去的父母,不幸亡身的兄弟姐妹。阴阳两隔,收到这样的礼物,定然心中熨帖。” 我想了想,侧头看他,“你也会去吗?” 昭戎愣怔了一下,很快偏移开目光,“寒衣节的习俗,我在家中时常常会去。” 我细品了品他的话,有些微的诧异,问:“为什么有时候不去?” 他张了张口,似乎不知道该怎样作答,“我……我有时会有其他的事情……你也看到那边的大家族,这个时辰就已经在祠堂敲钟了,我有时实在抽不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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