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戎没有回于长玉的信,只是一遍遍抚摸着信纸上悉心的问候,感受着来自神明心底深处的不安,然后看着军队继续往前走。 与南术一城之隔的城墙上,标志着迎战的旗帜摇曳在风中,应和着激烈的交战声音,震动天地。 一切争夺的祭奠都是鲜血,战争的惨烈,会致使遍地破败残肢,锋利的剑和长矛的冷刃会击打出残酷的音律,号角声混杂,战马嘶鸣。 而他的于长玉,却几乎拥有世间一切不能触及的高度和美好。 温柔,善良——强大。 陆昭戎在一份份战报中重重回想,一个完全不理解人间的神明,在从来没有期待过他到来人间困顿挣扎了那么久。 久到从高高的神坛上坠落下来,到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不可思议的尊重和宽容……他的于长玉总是希望理解所有不同的想法,受到欺骗后仍然愿意,不遗余力地帮助别人——与他完完全全是不一样的。 陆昭戎看着不远处滚滚的浓烟,深重地闭了闭眼。 残破的城墙和烧焦的树木,断裂的箭矢和残破的盾牌,秋风会带着阵阵肃杀的红,染遍整整一片土地。 但于长玉是神圣的。 没有什么不会流逝。 走过的路,吹过的风,见过的云;一树花,一只雁,一个人。 ——但除了于长玉。 陆昭戎想,这世间太多的事情得不到圆满,甚至连神圣的于长玉,也拥有他想保有的人心的本性和缺点。 他已经足够幸运,在他自觉颠沛流离的内心里,匆促遇到了于长玉——陈郕里那么多人,偏偏他被海水冲到天虞山下,偏偏被于长玉捡了回去。 陆昭戎听着一个一个轮流献计破城的声音,阵阵出神。 他想,永恒那么长,爱过了人间,又爱过了一个人,长玉他……应该也觉得勉强算圆满吧。 他在心里默念道:我的神,请……成为一个,完完整整,让整个世间都放心的神吧。 我来杀戮,你来救赎。 —— 我从呆怔中惊醒,听见阵阵祈愿的回音,一阵心颤。 愣怔了一阵,我胡乱扯开了厚厚的被褥,从屋里翻腾下去,跑到外面去。 沈桑和沈桓那边一节一节的信报和消息,仿佛事情开始急迫。 我匆促跑到桌案边上,抓住沈桑的胳膊问:“陆昭戎呢?” 她愣了一下,随后满眼疑问地和沈桓对视了一眼,迟疑了片刻,道:“烟那么大,他去攻城了啊。你不是知道吗,怎么了?” 我瞬间拉紧了思绪,问她:“那我们也点兵吗?是不是退敌以后就可以过去了?” 沈桑愣了愣,回说:“……是?怎么了?” 我一阵愣怔。 不知如何开口。 沈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桑,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胳膊从我手里拉过去,提醒道:“你着急的话,也可以先过去。” 沈桑转头和沈桓对了一眼,点头附和道:“是啊,你要是不放心……不如去南术一趟?” 我霎时回神,身体被凉风吹透,情绪仓皇几分,言语混乱道:“……好,多谢你们,理解。我……我先去一趟,有事情的话,可以传信。” 沈桑默了一阵,有些奇怪又忧虑地看着我,点头应道:“……好。你要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说,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们理解的,你去吧。” “……好。”我愣愣地点头,重复道,“好。” 我失神般地转身,沈桑抬脚就想跟上来,却被沈桓扯了一把,半懵半懂地停下。 我仓促交代了九尾,叫它渝州事了,随沈桑他们一起走,然后心神不定地朝南术赶去。 ----
第124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追着浓烟卷起的地方,一路看过途中相依或相背离的奔逃者,有了些许了悟。 我开始尝试用昭戎的心思去想,强行按下心慌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许的这个愿望,是什么意思。我内心情绪敏感的转变使我不能够去分辨,这是我的预示还是多思。但我不想用这样猜忌不安的心面对他。 我真的很喜欢他,我觉得,我每一天的时间在围绕着他变化。 当他在的时候,我觉得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真实的。但他只要离开我,仿佛昼夜不再有清晰的界限,我的时日会度过得分不清快慢。 我想,可能是战争太过残酷,他怕我不能容忍。 所以他想让我不必变成一个人,这样就不必去拥有一颗平凡人的心,然后不必去理解。 也许他觉得我,在人间生活得太过为难。 我慢慢将距离停在南术城外面,心绪一瞬之间开始紧张,下意识谨慎观察起来。 南术城没有乱。 我在一片纷乱的思路里抽出一丝理智,压下迫不及待想见他,并仔细询问他的想法,改道进入到城内。 仔细感应了一阵,我从天地灵气里挑出一众复杂的气息,耐心地翻找还算熟悉的气息感应,一下一下开始分辨。 长孙家,淳于家,西陵家……洗尘客栈,还有梅先生。 我想了一下。 这些复杂的势力昭戎一个也没有拿来用,那一定就是不信任的意思。 我心里亮了一下,看来南术是有问题的。 昭戎是信任梅先生的。我觉得我在他心里还算是非常有重量,他叫梅先生来教我,说明心里非常信任梅先生。 但既然如此,他将信任的人放在不信任的人里,其实就是让梅先生看着南术的意思。 这样就代表着,我又有能为他做的事了。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 既然南郓那边能被我轻而易举挑拨,那么他们其实是非常笃定关于我的能力。所以,实际上与我有过相识的人大都或多或少,对我有些畏惧。 如果我去帮梅先生,那么可能事情很快就能解决。 我心里隐约有些期待。 从前我帮他很少,后来是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惹出来了许多误会。现在他需要我,我也听从他的安排。但若是……我能自觉主动地配合他,他一定会觉得,心中很高兴。 说不准,他会与我聊一聊心中的想法,我就可以问他,为什么要许这个愿望? 他一定很乐意和我讲。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找准方向朝梅先生过去。 南术城一路都很安静。 越走越偏。 周围的环境逐渐增添出许多绿竹枯草,潺潺的流水冰冰凉凉,遮掩住隐约的交谈声。 远远地,我看见梅先生和几个看起来也是做学问的人一起,在一个被荒草掩盖住的亭子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一派紧张严肃的样子。 走得近了,我听见他们说:“如此是否有伤天和?何况军中也有不可烧杀的律令,若有打破的机会,不好控制。” 梅先生埋头书写一篇长长的文章,闻声“嗯”了一句,但反驳道:“历来行军打仗,没有烧杀也有劫掠。攻城的目的就在于城中补给,若不降即为敌军,一时的和气要不得。” 有人附和着叹了口气,也说:“是啊。现在和气,战时只会越拉越长,到时受苦的还是寻常百姓。” 梅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继续书写。 我沉默了一瞬,看了看周围立侍的几个护卫,慢慢从暗处走出来。 一众人听见声音警惕地转头看我,一时气氛凝重。 亭下的护卫迅速拔剑,但在瞧见是我后愣了一下,收剑回鞘,抱拳行礼道:“上神。” 我和梅先生对了一眼,看见梅先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搁了笔走下来,想要行礼。 我托住他的手腕,沉默片刻,低声道:“先生。” 梅皖昀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亭中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呼呼啦啦开始行礼,看起来有些猝不及防的紧张。 我举风一起托了一下,转头问梅皖昀:“你们在这边做什么?” 梅先生迟疑一瞬,跟着叹了口气,和我一同往亭子里走,一边说:“要打草惊蛇,棍子得藏在暗处,否则没有效用。” 我皱了下眉,问:“打草惊蛇?” 梅先生愣了一下,转头看我,“陆公子没有和你说?” 我默了默,摇头,找借口道:“我刚回来不久。” 梅先生了然,随即又叹了口气,解释说:“琴川是佯攻,不是邰越的水兵。黎府覆灭已有一年之余,若要考虑海战的完备,小公子,若是你,还会费力气去寻黎府遗孤吗?” 我回想了一下琴川的海战,仔细考虑了一阵,否认说:“不会。我可以等陈郕安定以后,与琴川建交,友好学习,损失更小。” 梅先生点了点头,赞赏道:“这就是了。小公子如今思路越发清晰,想法稳重,进步颇多。” 我笑了一下,和他一起坐在桌边,问:“然后呢?” 梅先生闻声默了默,低声道:“我原先收到消息,也给陆公子递了信,但不知为何没有回音。我原以为陆公子顾及小公子在琴川,关心则乱,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我愣了一下,继续追问:“何解?” 梅先生看了看我,神色有些严肃,说:“小公子,邰越既不会来欺琴川,您仔细想一下,还有何人会在这个档口往琴川发兵?” 我顿了一下。 那只有周鄂,或者南郓。 梅先生继续解释:“琴川距离南郓有一段距离,中间还隔着渝州,如果绕路攻打琴川,行军损失便会不少,所以极有可能还是周府。” 我愣了一阵,心情一下紧张起来,追问道:“你是说,周鄂在琴川也有势力?” 梅先生神色凝重地点头,继续道:“不止琴川。周府谋划多年,藏于暗处的力量恐怕如地中蚁穴。小公子可记得淳于剡?” 我点头,认真专注地听他继续说。 “淳于剡临危叛敌,言说与南郓有十年之约,这么大的事,想要统一陈郕的周府如何不知?”他语气沉重道,“想必小公子也注意到,南术三家同辈公子均只有三,若是寻常,可说巧合,但频频事发,再说巧合,皖昀便不信了。” 我愣了一下,想起上一回来南术,我也在路上奇怪了一瞬间,但并没有在意的事情,不禁有些懊恼。 梅先生看了看周围站着的一圈人,抬手请示他们都坐下,并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原本以为是三家相斗导致的局面,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怀疑是否周府作为,残害世家子嗣。” 有一人面色一惊,接过话说:“所以先生叫我写伐周檄文,是要动摇周府根基?” “是。”梅先生点头,“小公子先前提示我可靠长孙家,但我与陆公子递信,借的便是长孙家的人,照这样算,极可能,信件被拦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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