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选择,我恨不得这张脸不在我身上。我若是个普通人,旁人一哂而过也就罢了,可它落在我这个凡庸骨头上,那外界的眼神就整日等着看我的笑话!我拼了命的赶着,仍是不如人。我家中需得银两,可我好声好气的出去讨事做,那些人...那些人轻松放过旁人,不知为何偏要来为难我,看我狼狈落魄,以餍心底恶鬼!” “到最后,我去哪都有人等着为难我。连我想要卖扇换取银两补贴家用,都遭人为难,频频退回。我这才知道,人的本领若不能与相貌对等,活着便是场笑话,我看道长你剑杀夺昼,风华绝代,想必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诛心的折磨!” “所以你杀妻证道,为求一师”白药问。 顾从容脸色阴惨,闻言一顿,半晌才抬起头脸,“是啊,我的确证出来了。七情六欲断绝!我遇上一个人,他给了我这把剑,让我将云收剑法传下去!我证出来了....你笑什么?!” “顾姑娘方才说,杀害发妻求来的道,怎么算得上道。这话我现在与你再说一遍。”白药问:“你说遇到了谁,江云来?” 顾从容眼底含泪,疯癫般来回颠倒念着:“....我的确对不起春鹧,可我要成大事,她一个妇人家什么也不懂,空长着一副好样貌。家中贫苦,我无甚本领,地痞流氓之类常来侵扰春鹧,她常与我流泪诉苦。我...我那时又能如何!她整日围着锅台灶火打转,我那日为她讨理,被那群怪行货围住厮打,回来心情不好,她眼巴巴端饭给我。我心烦意乱...” “所以你就杀了她?”白药冷眼旁观。 “这杏花村中,到处是人面兽心的东西!死不足惜!”顾从容冷笑道:“春鹧不该落到这样境地,不如轮回去。我一生至此,为人讥笑。落到如今局面,乃我咎由自取。我发妻春鹧,为人腼腆,性情温和。她恨我,我固然认了。可她不知被何人挑拨,如今永生永世镇在杏花村内催生浊气,我心中不忍...” 白药打断,“你将你说成情圣,若当真不忍,又为何不肯休了她,让她改嫁?你将她看做一件东西,所以擅自决定她的生死。你们人族啊,最可耻可恨之地,也不过是欺软怕硬。你怕她报复你,与前来布局的夺昼合流,答应夺昼。但我要告诉你,你妻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模样,概因夺昼之故,他不是什么人间天子的国师,他是鬼界的主人。” 顾从容心如死灰闭了眼:“....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是么?”白药往身侧挪了几步,“你若能多忍耐几年,遭逢如今年岁,姬筵下令民间上无双亲的小门户中的妻女可以入宫做宫人。政令下,届时你们一家就能在京城有一间最低价能租赁的屋室,你如此人才,便如游鱼入海。定然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有时候乡村偏远,人心不古,已是常事。” “可惜,都晚了” 一个女子声音幽幽传出。 顾从容颤抖的眼睛猛地张开,“春..春鹧?” 这名为春鹧的妇人面如银盘,眉眼温柔,只是身上那些细密针脚惨不忍睹。 春鹧走近扶起顾从容,轻声道:“我这身子,是我自己魂魄归来时亲手缝的。缝完后,我的心就变作了石头。顾郎,你甚至不肯为我收敛尸身,如今你也莫说其他,与我走罢。” “我不忍见你”顾从容终于慌了神,“白道长救我!我..我终于能从杏花村出去,春鹧,你放过我好不好...” “你让我放过你,那日你拔剑向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可曾动过一丝怜悯?”春鹧声音中有深深怨怒。 “白药,你不能袖手旁观!我什么都告诉你!”顾从容半推着唇鹧伸来的手臂,“我遇到的人是江澜止!剑是他给我的!他说他有一好友,死的离奇,生前无后人,见我学剑心切,将云收传给了我...” 白药问:“太子下落呢,你当真不晓得?” “对..对,还有太子!他也在江澜止手里,彼时他被鬼族追捕,路过杏花村,撞见了我。他求我相救,正好江澜止与我同行,将他带走了...白药!你不能走!!我学剑有成,正是一展宏图时..白药!”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白药背起苍乾,头也不回转身离开此地:“愿你投个好胎” 春鹧呼啸着卷走顾从容,双双不见了。 杏花村内鬼气如同被天光蒸腾,渐渐消散。 而白药的脚步已经踏向妖界。
第66章 江流 荒莽原风雪正盛,向北五百里是道天然瘴气形成的屏障。再往后是一望无尽的贫瘠石林,而妖界如今就遁隐在石林里头,比之从前光景,好不凄凉落魄。 再加妖界十君已有四人被鬼渊纳入麾下,只剩江澜止,红菩萨,萧竹,蓝雀四人仍苦苦支撑着颓势难挽的妖族。 三千年,繁华聚散如烟,曾经被天帝庇护的辉煌早已不存,妖族平民小心翼翼地挣扎苟活。白药遥想当年,不明白妖族怎么就落到如今这个境地。不由得黯然神伤,苍乾被他妥善安放进乾坤袋内,风势愈狂,白药负着煎神寿与震乾坤行走在茫茫飞雪里,举世无人,独他踏着这条艰苦坎坷的路向前走去。 风雪交加,势头猛烈,急催旅客脚步,可惜白药并非那柴门前的夜归人。这世上也没有一方柴门能候他回去。 “白药,”剑灵虎兕出柙般腾空而出,他霸占着白药一侧,亲密地搂着白药的小臂问:“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唯独没想起你”白药以手挡额,目光落到他脸上,“你并非我佩剑,而是历代天帝的权柄。难为你肯在这人世里打滚,我也终于明白为何旁人握住你,都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剑灵不屑道:“凡俗庸骨,岂配掌我在侧?” “你到底是何时修出灵的?”白药视线被雪片遮了,辨认不出方向,艰难地四顾片刻,才被剑灵引着往北去。 白药:“说罢” “说甚?”剑灵闪躲。 白药道:“你躲着苍乾不敢出来,他方一倒下,你就迫不及待出来,难道不是想和我说些什么?” 剑灵嘀嘀咕咕道:“我是因你二人才得以脱胎,可那都是你魂飞魄散后的事了。那时候煎神寿断成寸寸碎片,苍乾虽然记不得你,却还是将煎神寿带了回去。整日安放在我的剑魂中温养,那时我并无神智,将养过六百年,煎神寿的剑魂才逐渐复苏,它一惊醒,就划伤了苍乾,转身投进我的剑鞘里,与我的剑魂缠在一处。苍乾与你的血,为我铸出血肉,煎神寿成就我的神魄。于是我生出了神智。我是你与苍乾的一部分,我承载着你们的血脉。” 白药停下脚步,怔怔看着剑灵被一条黑金织云的额带圈禁起来的短发。 “你死后,天界休养生息许久,昆雪成为新王。他是昆仑山巅的一片白雪,化而为精,继而为神。天道加身,至纯至洁。”剑灵低落喃喃道:“苍乾不记得你,天界也不记得你。如此再过去了四百年,人间已发生就天翻地覆的变化,苍乾七情尽归魂魄,一夕暴怒,天地间的混沌之气化而为龙,撞碎了新修的天门与琼楼。怒而离开十二城五楼,在世间寻找你的气息。真的太久了...白药,我是岁月,也是记忆本身,你看” 漫天风雪静止凝固,八方景物为之一变。 剑灵化散无形,白药瞳孔颤抖地看着雪中虚影———这世上,人、妖、神若身死,先弃尸身,再解魂魄。 万重屏风矗立,一片混沌黑雾中,传来痛苦的嘶吼咆哮声。一片浑无实体的雾,如何能化出真正的血肉来? 白药看着那片铺天盖地的混沌,正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逆流向下飞去。 剖开人间战争中死去的万千尸身,取其骨,才能勉强化为苍乾这一副骨骼。 寻到大千世界里不尽的海中蛟、云中龙,尽拔其鳞,才能略覆盖着苍乾这一身赤裸皮肉。 他从无到有的龙身,来得这样不容易。 他从无到有的记忆,也来得这样迟。 一层一层血肉鳞甲覆盖着的痛苦,仿佛经受千刀万剐后又强行将皮肉粘合在一处。 白药看着那条龙翻腾着撞碎一座又一座山峰。 龙血飞溅,周围百里地尽赤红。 白药心头发颤,“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幻境消失,剑灵从半空中飞身而下,白药微微仰头,剑灵低声道:“你说过,龙乃世间第一等自由之物,你见龙则心悦。苍乾知你记忆不存,只愿再相逢时,你还能凭借着天性里虚无缥缈的喜爱,不至于太恨他那张脸。” “...这与他..有何关系”白药艰难道:“我从未觉得这些与他有干系” “白药,苍乾早就怀疑天道了”剑灵叹息道:“我的存在,是他最后的底牌。我知晓一切,而我非人非鬼非神,我徘徊在六界之外,三魂七魄俱全,却借你一剑容身。我能避过…天道的窥视” 白药猛然睁大了眼。 剑灵敏锐地朝天一瞥,道:“走,此地已经不安全了。” 白药心跳如雷,不知是为苍乾那从不宣之于口的沉默,还是为此时此刻这个惊心的消息,“你等等...你方才说天道?” 剑灵抬指轻轻“嘘”了一声,“这场雪也是眼睛。不要多问,先进石林,妖族如今最后还称得上长处的地方,大概就是能不被天族察觉。” 电光火石间,白药想起与苍乾相遇时的他说的那句话,“可腾六不是已经...” 他话已出口,才猛然反应过来。假设雪神已死,如今这冬雪又是谁人降下? “是”剑灵轻声问:“所以现在到底是谁在司雪?花神已去,你我这一路沿途梅花盛放,又是谁在看顾天下芳魂?” 白药惊醒了,从贯胸国至今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呼啸旋转,从重重迷雾中显出一条真相的蛛丝。 林壑清被天界的人暗中换魂,女夷口中众仙已死,却又重生。 姬檀与鬼渊原本两不相干,不论他是因何与师昼有牵扯,鬼渊在君子国以鬼族之身披人皮相作出一派如旧状,却并不大肆杀人,反而将他们驱赶出去,更像是改换身份。 再思及师昼狂言,白药突然望向天际。 飞雪漫天,仰视时如黑羽,如墨团。 只有降到人眼前几尺时,才能看清它原本洁白质地。 黑与白全然无分,夜与昼谁是主人。 鬼族能与人族对调身份...那与神族呢? * 江府仆从如云,一小厮忙穿过连廊,外院,又过月洞门,垂花院,气喘吁吁道:“大王,大王!” 小厮被一袖风甩出去,江澜止坐在后院石桌旁,手边放着个墨骨描金扇,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道:“不长记性” “是..是,小的脱口忘了,该叫江公子”小厮爬起来,讪笑:“外头有个道士来拜见公子,说是奉命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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