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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乱

时间:2024-03-10 15:00:20  状态:完结  作者:风为马

  可贺文逸心中沉闷,他是京师锦衣玉食长大的亲王!几年前被人从关中一路赶回陇山的仇他一直记在心里,愈酿愈苦,他日日夜夜梦到的,都是带兵攻回京师,那金銮殿上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终于把他皇兄的一切痕迹烧光,他心中方才舒服些许。

  然而午夜惊醒,耳边听见的还是陇西苍凉的风声,他这仇恨便催得他越来越急切,仿佛一把在身后熊熊燃烧的烈焰,烫灼着他一刻不停赶回故地。

  为着这仇,贺文逸一如既往动了杀心。上一个来的使者,被片下了头颅的全部肉,森森一颗白骨装在匣中,代他皇兄受了那恨不能凌迟的恨意,如今这一个,贺文逸本是想将人吊在城头暴晒而死,可是季叔玄这次却拦住了他。

  前头杀的使者只是小卒,这个却与天子关系匪浅,若是挟持在营中,或许能作为筹码留待来日。

  季叔玄这几年来帮他不在少,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唯一一次料错,是先皇驾崩那日。

  贺文逸半两毒药渐渐耗去亲父性命,此前他借口奔丧实为潜伏在京中静待时机,本来一切都顺利,然而季叔玄竟没有算到,昭王早在京城埋下禁军,党羽被清除,他也只能假戏真做,紧急赶去西北。

  关中溃败后季叔玄也没有多说,一路随他退回天水,贺文逸倒不是有多感激,只觉得此人好用,眼下不是该闹分歧的时候。

  便同意与师无算见上一面,此次会面自然不甚愉快,贺文逸基本上左耳进右耳出,对于投降全无意向,讥笑道:“你回去对我皇兄说,若能登上这陇山坚持半日,我便臣服于他!”

  这般勉强坐了半个时辰,便已耐心全无,也不管正在阐明利害的师无算,起身便往营中去了。如今情势正好,他打算趁此次打下前方粮道,先吞并守在山下虎视眈眈的朝廷驻军。

  至于这劳什子劝降使者,暂且关在营中,待打下关中后,再处置不迟。

  此后几日师无算都岿然不动去寻季叔玄,大概是知道是谁保下他的性命,季叔玄尽职尽责听他陈词,每日把话全部带给贺文逸。

  贺文逸暗中观察数日,心觉朝廷那边似乎的确有议和的意思,谈下的条件一降再降,自大的毛病不免又犯一次:恐怕朝廷那边真是弹尽粮绝,方才来人议和。然他做皇帝的宏图始终不改,对师无算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只是思量着,如何从他身上寻到价值,好要让他那皇兄也试试受制于人的滋味。

  他的畅想自然是有理可循,只是使团到来的第三日晚上,这份对未来的计划骤然破灭——因为四条陇道交汇之要地,略阳,在昨夜被一股两千人的急行军攻破。

  陇山天险自此被拦腰截断,叛军的一切优势不再,陇西军士不攻自服。

  容王贺文逸,再一次败于他的骄狂。

  作者有话说:

  写这段的时候正在除夕守岁,好巧的是写完最后一个字,正好是零点鞭炮响的时候,好热闹啊


第42章 龙虎乱.42

  略阳被夺,陇山叛军猛然清醒,方才明白那师无算到此处来的意图。

  他如此低的身段,贺文逸真当朝廷有心求和,故意吊着他打算先宰他皇兄几块肉,谁知却给了陇山下的驻军机会,他们避开叛军哨马,连夜孤军深入,攀过融雪的山径、越过猛兽丛生的荒野,昼夜不歇直抵略阳城下,破城楼杀守将据武库,将毫无防备的城池一举击溃。

  略阳为四条陇道交汇之地,后勤补给乃至援兵都不免从此处过,一旦被占,则如活生生一个人被割去心脏,浑身血液不再流动,死水一般。

  贺文逸回过神来,目眦欲裂,双眼爆出可怖的血丝,捶着桌案怒吼道:“师无算,我必杀你!”

  …………

  略阳虽为四面夹击的孤城,但城防坚固,城中将士坚守一月余,期间数次受到叛军攻打,依旧屹立不倒,待到第四十日,终于等来回援大军。

  自此陇西一带盘踞三年的容王叛军,终于被扫清大半。

  战事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叛军方才兵败如山倒,王师进入天水,头一个要务不是轻点城中物资,也不是押送贼首容王,而是寻一个人。

  叛军营中上下搜尽,不见人的踪影。最后是正在受审讯的季叔玄告知士卒,叫来当初奇袭略阳的守将,转交给他们一枚带血的指环。

  师君还在京城时,经常有人看见他手上戴着这样一枚成色漂亮的指环,如今遭血污浸染,飘冰的环身一并黯淡下去。

  仿佛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一般,当夜季叔玄吊死在了牢狱中。

  一代英才,死得如此窝囊。众人猜测他是忧心兵败被俘后遭受羞辱,索性自裁,也有人觉得他忠心为主,知道容王必遭诛杀,于是先行前往泉下探路。真相如何,到底人已经死了,再无人知晓。

  指环送回京师后,使者原以为天子会大怒,谁料他只是静默看着,一遍又一遍擦拭上面的暗色血污。

  “擦不掉啊……”天子喃喃地,袖子里带着多时的一面铜镜却掉了出来,哐当当在地上滚了一路。

  那面铜镜和指环当夜就被敬宣帝下令封存在大内府库当中,再与人交谈时,恍若此事从未发生。

  只是第七天夜里的事着实唬人,宫里原本静悄悄的,忽闻四十五声大丧之音,内侍奔到了皇帝寝宫不见人,还以为发生宫变,吓得四处乱窜。

  那边禁卫匆匆赶到钟楼,却见天子散发跣足坐在铜钟下,长发扬起形如鬼魅,中邪一般紧盯着虚空。

  禁卫魂不附体,硬着头皮跪下,请天子移驾回宫。

  须臾之后,天子恢复如常,第二日上朝,却与群臣商议,要以诸侯丧仪为师君送行。

  满朝自然反对为多。然陇西发来文表,力陈师君讨贼之大功,加上刚刚被起复任用的韦敦在朝中斡旋,此事到底还是办成了。只是师君的尸骨始终无法寻到,正逢容王被押解回京,审理此事的官员便在此处十分用心,却也得不出一个字。

  直至容王受戮那一日,也没有交待出师君的下落。此事永久成谜,为师君主持丧仪的吏部官员没有办法,请奏圣上,从潜邸取来师君的衣物,葬入陵墓当中。

  西北之乱随着这场盛大葬礼的落幕彻底平息,后来人说起曾经盘踞西北的叛军时,首先会想起韦公的奇智,然后是敬宣帝知人善用的襟怀,建功立业谁人不想,惋惜师君那份悲情的却是寥寥。

  再后来敬宣帝开创中兴之世,身边聚集了一群极具谋略的臣子。他们自然是以韦敦为首,想韦公一生漂泊,及至花甲竟又逢明主,实为一传奇。韦公也并未辜负敬宣帝的重用,改赋税强兵策,在朝十几年日夜不息,头发早早花白,只是随着时间日久,那些年轻时不在意的小毛病,便成了要命的沉疴。

  敬宣十五年时韦敦生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数月,家人遍请名医,直到冬天才终于有一点起色。

  给韦敦看了十年院的老家院流着泪说:昨日刚收到家里来的信,说是梦着主人,却不大好,频频问京城的消息。这下好了,老奴这就去报喜。

  韦敦想了想,他竟然有十七八年没有回家乡了。

  也不知是名医的药剂起作用,还是回乡的这一股力量支撑着他,韦敦第二日觉得身体舒服许多,便奏请了圣上,言明自己在朝多年,从未有一日休息,如今病愈,想乞请回想探亲。

  敬宣帝看着阶下佝偻脊背的老臣,无不动容道:“朕与你君臣相对十八载,竟不觉有多久。准你半年假期,回乡修养罢。”

  韦敦谢过旨意,晚上乘着风雪回家时还在吩咐家人准备马匹,临睡前想起还有一项事务未完,便将书案搬进卧房内,走进去时,家人似乎还听见他哼唱着一首江上渔唱。

  第二日家院唤他,始终无有应答。进屋去寒风阵阵,房中积雪半白半化,湿淋淋的地板仿佛晾不干的江水岸,原来窗户竟开了整夜,而书案边那个老人的面容已覆上了冰雪,不知何时竟没有体温了。

  敬宣帝闻讯大恸,悲痛无以复加,在灵位前道:师君去已久,今君复做古人。顾左右惟朕一人,岂不恸绝伤心肝!

  遂以国丧待韦公,京中寺院道馆鸣钟三万击,全城缟素为韦公送行。

  从韦敦始,敬宣朝的老臣一个接一个离开人世。

  头一年便去了两位,再两年病亡的竟有十余人。子兴当年在秋狩落下的伤病随年岁加重,刚过五十就撒手人寡。戴博真还算长寿,可惜树敌太多,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一剑刺中心窝而亡。这些人里唯有一个沈綝能算善终,一路做到相位,年老时被新党夺权,逼得无奈请辞,脱去一身冠袍回到老家,自掏腰包治河修桥、教书育人,几年后寿终正寝,葬在了向北的山坡上,遥望京师。

  敬宣帝一个个送走曾在他执政时叱咤风云的臣子,又迎来无数崭新的年青面孔,他一直记得的,他会活到八十八岁,这样穷极无聊终日孤独的日子还有很长。

  敬宣帝一生不纳妃嫔,膝下无所出,他醉后曾对近臣说道“这江山谁来坐都一样”,后来在群臣激烈的反对下,才不得已取了折中之法,找来已亡故的宗室的孩子,养在宫中,当做储君培养。不上朝时,敬宣帝鼓励太子效法他年轻时那样,多出宫去看一看他的子民,又遭到一些人劝谏,只好作罢。

  当时尚在朝的沈綝在朝会后与敬宣帝闲谈,说东宫性质柔训、雍和谦让,毕竟不似陛下当年,当养足胆气再议。敬宣帝看着他柔弱的太子,如何听不出沈綝弦外之意,只得劝说自己,以如今之天下,再安稳三十年不成问题,自己挑的这个太子做个守成之君亦无不可。

  再过几年,太子成人,时而跟在敬宣帝身边处理国事。然而圣心难测,每当皇帝要将政务交给他时,却又中途反悔,自己伏于案牍劳碌起来。太子心中惴惴,借忧心圣体为由询问,天子只淡淡说:“闲下来却总是想东想西,好不烦扰。”

  太子遂不敢再提。

  敬宣帝八十八岁时,才想起宫中还有个御花园。一向没什么余兴玩乐的敬宣帝忽然吩咐左右,去花园中闲逛。

  皇帝毕竟年迈已极,走了片刻便要坐下歇息,不觉陷入梦中,一阵浅梦之后,却陡然惊坐而起,指着花圃中一朵芍药花道,这是朕的故人,你们好生待他。而后又入梦中。

  故人是谁?没有人知道,当年跟随天子的许多老人都已经逝去,周遭无人敢动,只恐是皇帝梦魇说了胡话,但身边侍候的太监不敢不上心,圈着芍药花悉心照料数日,天子却再也没有驾临此地,因为从那日起,他便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过继来的太子前来请安,敬宣帝恍若未闻,半晌才询问左右,那跪拜的是何人。服侍的太监送来今日的奏报,天子翻看一眼,忽然忧心道:“西北战事如此胶着……韦敦去了何处?”所说竟是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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