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厨房里的香气已然飘散出来,两只昏鸦从头顶飞过,呱呱叫着,盘旋一阵方才飞走。 师无算闻着香味熟悉,伏霄却神神秘秘不肯说,领着师无算绕过照壁,在小花厅里坐着吃甜茶,好一会儿听说开饭了,便撤了小桌,换上张大些的方桌来,使女将杯盏一一摆齐,才见桌上都是南方菜色。 伏霄道:“昨儿从夏郡来了一批贡物,我看其中有几样吃食想必你喜欢,便向内侍讨了些许来,让家里人学着做几样夏郡的菜式,你看有没有那意思?” 桌中四五道菜精彩纷呈,蒸的炸的,做法无一重复,中心一盏羹汤,几团碧玺一般的嫩藕盛在白瓷碗中,令人食欲大开。 吃一勺饭,饮一口羹,吃了多时便微微发汗,伏霄想起什么,说道:“前日吏部清算旧案,找出不少前朝的案牍,我听父皇的意思,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大赦一批革员罪臣的后代。” 师无算拿瓷勺安静地搅着汤,闻言淡淡的应了一声。 伏霄道:“我还没问你,若到时有大赦的机会,你还愿不愿去考?” 他随意答道:“我和科举较什么劲。” 伏霄奇道:“读书人不都想考个功名?” 师无算缓声道:“你看那些考中的,初时青涩,满口叫着什么天下为公,临了临了,都是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太难看。” 看着他愣神,师无算放下碗筷,似笑非笑:“况且我若考中,从此就飞出昭王府,自力更生了,人世间最坚贞的是情谊,最易改的也是情谊,说不准我与你背道而驰,哪天相看两厌,被你杀了也未可知。” 伏霄张了张嘴,只说:“在你眼中,我着实是块没心的石头。” 师无算淡定地扬眉轻笑,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殿下,你摸着良心说说,若真有一天你登上大宝,你还是你吗?” 伏霄定定地看着他,末了低低叹息一声:“帝王亦非草木,这般绝对,未免太伤故人心。” 话说到此处,师无算也没有找补的意思,陷入了回忆般,眉目间似有一段怅然:“你还能说这样的话,只是因为未到时候。” 伏霄隐隐头痛,讪笑道:“真不知你从前经历过什么,将万事都看得这般悲观。” 便相对无言吃了半刻,才命人将碗碟撤走。 花厅里一空,这暮春之夜的绵软轻柔便浮上眼前,朦胧的夜气裹挟着夜间的声息徐徐弥漫,伏霄打着呵欠看了眼时辰,说道:“今夜时辰不早,我让人把客舍收拾出来。” 师无算却起了身,“今夜不留宿了,父亲明早归家,恐无人照应。” 伏霄心中一震,心道莫非是方才那一番话戳中了他某一伤心处?本想好言开解,但转念细想,哪次他不是弄巧成拙,更可气这位师公子修足一身养气功夫,面上喜怒轻易辨别不出,若哪句话将他得罪了,一时间是看不出来的,到头来还是自己得了一箩筐的阴声阳气。 唉,不合算不合算。 便点了点头,取个折中的法子,关切道:“夜里风大,你从我这拿一件斗篷走。” 最后师无算走时,也没说什么。 一连数日都未再见。 三日后伏霄下朝,听说了水陆桥出事的消息。 子兴是从水陆桥一路疾驰过来的,刚见伏霄出宫门就上前来,扶着歪斜的巾帽急急道:“师存昨夜失足跌落了山崖,被找到时,已经没救了。” 师存那日外出采风,大约是看见郊野山上有好风光,不顾危险攀爬上去,不慎摔落,跌得筋骨俱碎,今日一早被人发现,官府勉强辨别出身份,这才通知了师无算。 伏霄来不及换朝服,一路到了水陆桥,过桥就见几个人抬了一方棺材往前走,顺着方向望,只看见前头隐隐约约的缟素,冷冷清清飘在风里。 走近漫着苍白的小院,师无算背对着门口坐在花架前,慢慢地往一只火盆里添纸,身形看上去似乎更为清瘦了些,那些抬棺材的人在门前招呼,他才恍然地站起身,一时呆在那里,不知看搬棺材的伙计好,还是看伏霄好。 半晌,才将一摞纸钱放下,轻轻说了声:“抬进来吧。” 伏霄见他梦游一般,替他包揽了师存的丧事,因夏郡远在千里,只好将坟址选在京郊,一场丧事办完,足过了数日,师无算才从恍惚中走出来。 下葬的前一天晚上伏霄宿在他家中,本是在院中小坐,抬头看见深蓝的天际黑云翻滚,胸口莫名一阵牵痛,心中微惑,莫不是最近两头转,上火烧心? 走进屋内,烟火缭绕,正见师无算枯坐在灵前,捏着纸钱,火盆中的火舌已经燎上了指尖,立即将他手捉出来浸在茶水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声音极弱,在伏霄耳边说了一句:“你放宽心,这些事,我都习惯了。” 伏霄知道他年幼丧母,此时听见这话,不免也为他悲凉。 师无算又道:“你说,命定之事,究竟还有没有法子可以回转?” 伏霄不知他此话何意,顺着安慰道:“世上哪有命定之事,有哪个人的命不是自己挣来的。” “恐怕天命难违……”师无算喃喃地,疲倦的双目盯着将熄灭的火焰,忽然伸手捻灭了蜡烛,火盆里打着卷的纸钱一明一暗,伏霄借着那点光亮,感觉到师无算忽然靠近了些,温热的躯体紧紧地抱住了他,仿佛是急切地确认有这么个人存在似的。 师无算嗓音微哑,双臂的力量渐渐地卸去,就这么靠在人肩膀上:“我真是……真是累了……”
第21章 龙虎乱.21 这年的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前头大将军高直才离开京师远赴北方边陲驻军,后头老皇帝就开始作妖,下令各州府郡县广寻修道之人。 不是为别的——因为老皇帝,他忽然同古往今来的无数帝王一般,想求长生了。 起因是春夏换季之后,皇帝着实大病了一场,这一场急病虽治好,但在皇帝心中留下的阴影可想而知,是以数日之后,他先是遮遮掩掩地赏赐了一间做大醮的道观,而后秘而不宣进服丹药数枚,直到今日,才装都不装了,命人四处寻仙,以期返老还童之效。 有脑子的臣子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贺文逸曾经悄悄进献过自己独门的养生秘方,被亲爹怒斥不孝,在老皇帝眼中,俗世凡方何能及仙人妙法,简直鱼目混珠。 在言官看来,皇帝的行为无异于失心疯,一时间劝谏的折子堆满案头,若有谁为皇帝寻仙,必定招致这些文人的唾骂。 虽骂声阵阵,但全国各地的官员仍是尽心尽力留意辖地内有名的仙山幽府。 傻子才和荣华富贵过不去。 如此折腾了两个多月,有人从年初夏郡进贡的贡物中,发现一张丹方,老皇帝着人制成丹丸,由内侍尝过后,才服下,当夜的夜梦便少了许多,红光满面似有勃发之态,便立即叫人寻找丹方的来处。 书信飞到夏郡,又十万火急跑死马地递回京师,纸上恭恭敬敬写了一大车问安的场面话,最后才附上丹方主人的大名。 山南居士韦敦。 言官们下巴惊掉,反应过来后继续大骂。 他们这么干,其实很好理解。 韦敦其人,是二十一年前,先帝时候的一甲状元郎,还未考试时就已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他二十岁做状元春风得意,得官后满打满算也做了勤勤恳恳的两年,直到后来他辖下出了一桩官司,贵族恶少纵奴行凶杀了个少年,其家人请了讼棍歪曲黑白,韦敦在公堂上未能忍住怒火,剥下官袍,抄起衙役的大棒便打。 他年少登科自是嫉恶如仇,且读书时便武德充沛,常与人摔跤比武,当下将那恶少打得鼻歪眼斜,一口白牙落了干净。 那家人当然不肯放过韦敦,编造了个收受贿赂的罪名,联通韦敦顶头的知州,除了他官服印带,扔进牢狱中受几年灾,一条腿折了,眼也几乎半瞎,好险没死在那里。 先帝时候的官场雁过拔毛,没毛就扒皮,韦敦受尽折磨,出来后便了无做官之心,找了座山隐居起来,自号山南居士。 但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他越是避世,世上他的传说越瑰奇响亮,几年后,山南居士的名声越来越大,那山的访客也越来越多,韦敦不堪其扰,又寻一座山头出家做了道士,性格愈发古怪。 在朝的清流们还有不少是他的同科,当年韦敦怒目公堂之事历历在目,他们着实想不到,此人隐遁山野便罢了,留一个清名在人间何其难也,他倒好,多年之后再听闻他的名号,竟然已成了神棍。 实在是怒其不争! 之后参奏寻仙的奏章当中,便也夹杂了一些怒斥韦敦的折子。 伏霄听闻此事,唏嘘道:“这便是因爱生恨,就因着韦敦清名在外,他这一生若做一点不合规矩的事,便要被人恨上。” 夏日风暖,师无算坐在他王府阴凉处乘凉,说道:“世上的事到了你嘴里,总有个歪理。” “难道不是?”伏霄故作沧桑地仰起头,“说来说去,世人只爱那个清白的名声,如今那人与他的名不般配了,恨不得将人用唾沫给杀了,只留个清白名才好。” 师无算道:“这么说也对,私德与公德,本就是两样东西。” 然而他还没沧桑一会儿,上头就下来一道口谕:夏郡刑事频出,恐有内情,今命昭亲王为巡察使,代天微服巡视。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很难让人不多想。依伏霄对老皇帝的了解,什么代天巡视都是障眼法的,代天求丹方才是真的。 伏霄傻了,怎么也没料到忽然天降麻烦,拉住传旨太监问个究竟。 太监含糊一笑,只说:“这不是说了刑事频出么?圣上道只有昭王殿下能堪此任,这才下了这道旨意。昭王殿下,过几日就该出发了,先准备准备罢?” 趁着伏霄眼冒金星的时候,太监脚底抹油溜走了。 师无算从暗处走出来,说:“此时给你安排这个差事,恐怕不简单。” 伏霄干巴巴道:“嗯,不是他们挑剩下的也不会轮到我。”坐下捋了捋思绪,“只怕被人挖了坑,这差事一旦接到手里,做好了被言官骂,做不好被亲爹骂,我里外不是人,都是谁出的歹毒主意?” 师无算掀了袍子一并坐下,轻轻笑道:“不想接?” “怎的,你有头绪?” “难道能逃过?” 伏霄瞧瞧他,“你也不劝劝我,我真怕哪天在这朝局里夹着夹着,一个想不开去跳护城河。”又笑,“我若跳了,你跟不跟我生死相随?” “你真跳了,我打河边立个碑,一辈子给你守着就是了,”师无算悠闲地合着眼,“每年忌日,我也学那汨罗边的百姓,给你倒些米面进去。你沉在河底,可千万记得不要顺水而去了,不然夜阑人静时,我怪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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