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大帅自从得知真相后就一蹶不振,甚至会阻拦我继续查下去。”盛明烨说,“……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还用得着他保护吗?”盛微之张开双臂,狷狂道,“我已经和东洋那边说好,他们扶持我接受沪城,大家共享这块宝地——你们还拿什么阻止我?” “你——你这个叛徒!”季沉漪忍不住骂道。 盛微之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季老板,你也太天真了些,我一出生就被送往东洋的时候,他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我从小在樱花树下长大——你说说,我到底该算哪边的人?我自己都搞不清了。” “大帅现在染上大烟,每天只知道和张小姐一起烧烟取乐,也是你安排的?” “盛上尉,这话你可就说岔了。”盛微之说,“我不过是在他失意沮丧、濒临崩溃的时候给他提供一个小小的、新的选择,我又没拿枪指着他,他自己要吸,我还能拦着不成?再说,你看他现在,每天多开心呀,简直乐不思蜀,一点烦恼都没有,不是很好么?” 他大言不惭道,“我爸这辈子,殚精竭虑,做了那么多坏事,现在也是时候休息休息了。” “你们父子真是……”季沉漪咬着嘴唇,“一脉相承。” “谢谢你的夸奖,季老板。”盛微之冲他微笑道,“毕竟,我可是他这一生里,唯一的儿子。”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盛上尉,你有今天,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朝我说一句‘多谢’吗?” 漫长的沉默里,时间变得很慢。盛微之等待着,等待着对方的失态,或许是愤怒,或许是绝望,或许是谩骂,等待看一个笑话。 但他并未如愿以偿。盛明烨仅仅只是深吸一口气,看他一眼,“知道了,大少爷。” 仅仅只有这一眼。盛微之不可置信地,难以接受他这平淡的反应。他本该是全沪城最尊贵、最有前途的人,却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偈言,就被送走,到完全陌生地方,寄人篱下长大。尽管金钱、物质,盛连山从不亏待他,给他最好的衣食,万全的随从,对他有求必应,但这一切,怎么比得上少帅身份的荣耀带来的吸引力? 凭什么他从来没有享受过、拥有过的东西,被一个什么都算不上的穷小子拿走的? 他尖声尖气地短笑一声,嘴角扭曲了,像个怨妇,“盛上尉,万人之上的滋味很好吧,你要不要预设一下,要是大家知道我才是大帅的亲生儿子,会是什么情景?你这个荒谬的、可笑的替身,哈!这十年,你以为自己是时来运转。贵人赏识、紫微星下凡?哈哈哈,我告诉你,你就是一个——一个天大的笑话!” “嘭”的巨响,盛明烨还没说话,季沉漪却霍然站起来。他站得太快,连带着桌上一大盒胭脂水粉,统统拖倒,打翻在地,腾起一片亮晶晶、红艳艳的斑斓云雾。 “这位——大少爷。”他抿紧了唇,“我现在能说一句吗?” 盛微之心生好奇,做了个“请”的手势。 季沉漪眨眨眼,深吸一口气,做出他最擅长的,一脸天真诚恳表情,“请问——你怎么确定你是你爹亲生的呢?” 走出半条街开外,盛明烨仍笑得停不下来。 “你看到他的脸色了吗?”季沉漪也忍俊不禁,“红变白,白又变青,专攻变脸的师兄都没这么出神入化!” 有那么几秒钟他们就这样轻松地聊着,笑着,好像盛微之的话不过是一次茶余饭后在寻常不过话本戏码。 “去喝酒吗?” 当笑声停歇以后,盛明烨突然问道。 “走!”季沉漪爽快道,“早就想好好喝一回了。”
第五十八章 街上风声鹤唳,除了商会众人爱去的几家店,其余小铺都早早收摊,生怕惹上事。盛明烨带着季沉漪在附近转了一圈,没找到合心意的酒肆,索性回家打开自己的存货。 “这两瓶是张秘书送的。”盛明烨一一指给他看,“这瓶是从东洋带回来的,这瓶是德国舶来的,这瓶是白少送的,说是白家酒窖里陈年的好东西;这边的是城南那家汾酒铺子打的,老板说做到今年除夕就不做了,他家的汾酒是何部长的最爱,以前下班,时常蹭我的车过来打上二两。” 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怀念。拿不准是对往日时光,还是对一些已经逝去的、无法再追回的东西。 季沉漪望着他,他仍然站得很直,很挺拔,像他一直以来那样,一丝不苟。 “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是上辈子积的福,撞上大运。”盛明烨说,“我想过很多原因,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淡淡一笑,“原来只是因为我刚好也姓盛;是因为我刚好在……刚好在无尘大师说让同姓之人挡灾那天出现在大帅府门口。” “仅此而已。”他说,“跟我到底是谁,是阿猫还是阿狗,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喝了一口葡萄酒,又举起装清酒的杯子,一饮而尽。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液体,不同的口感与香气,同样的浓烈,同样的让人能够短暂地忘却忧愁。 季沉漪握住他的手,“现在换我来问你了。” “——什么?” “你对这些东西——这些,失望吗?”季沉漪问道。 “我恐怕没有资格说失望。”盛明烨说,“因为它原本也没有让我抱有期望。无论大少爷——大少爷说的如何,有一点他是对的,如果不是盛大帅,我现在应当已经在某个坟堆里,和无数白骨一样,没有名字,毫无意义地死去。” ——可即使一步一步,步履维艰地走到现在,这一切难道就是有意义的吗?季沉漪很想问他。 也许从他的目光里猜到了他的想法,盛明烨疲惫地抬起手,揉了揉鼻尖,“二十多年,我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说服自己,我还可以继续如履薄冰地走下去。像所有不好的东西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像我以为那样。”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满满的,仿佛只有依靠这液体才能接着说下去。酒香异常馥郁,在空气中氤氲,醉人心扉。 可季沉漪只觉得心碎。 这个世界辜负了他,他也辜负了这个世界。而始作俑者呢?是谁?他们为什么能够不受到任何惩罚? 头一次的,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与愤怒,在看到盛明烨如此茫然、如此脆弱的模样以后。 他想冲那些凶手挥拳,最终发现自己连对方是谁都无法肯定。 是盛连山?盛微之?背后的寇人?可他知道人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而权力不会,人的贪念不会。人永远都会这样,被它们蛊惑。 可这熙熙攘攘的人间,纷至沓来,急景往复,泥沙俱下,能找出谁来责怪?难道能去怪命运吗? 或许只能怪命吧。 季沉漪学着他的动作,一仰头,灌自己一杯酒——喉咙里吞入一团火,一把刀尖,一路往下烧,往下劈,五脏六腑,仿佛都化为灰烬,再升腾起一股飘飘然的余韵。 “那就——那就去他们的!”他陡然地,生出豪壮的胆气,用手背一抹嘴,大声道,“去他们的!” “去他们的?” “去他们的!” 他十分豪迈地一伸手,拉着盛明烨站起来,一个踉跄,紧接着倒满两个空空如也的杯子,“喝!明烨,就算明天这座城垮了、塌了、化成齑粉,今晚也喝个痛快!” “那就敬——”盛明烨看着他,似乎也被他感染,长笑一声,“敬去他们的!” “敬去他们的!” ——敬良辰美景,敬善恶不分,敬爱恨情仇,敬前尘往事。敬你我,敬所有的痛苦,虚伪,混沌,恶毒,敬所有活在这一切之中的人。 所有人。 他醉眼朦胧地看着盛明烨。不论会发生什么,他想,我都会和你一起。 在人类所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中,只有爱让我们甘愿经受苦难。 “那弹琴的是个瞎子。”季沉漪醉醺醺的,不知为何,突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唱起来,“那送伞的吹着笛;那渡河的穿着白衣,那走的人淋了一身雨。” 他没开嗓,没起腔,不是正经剧目,更像是坐在烟雨朦胧的船上,随口哼的一曲小调,声音断断续续的,漂浮,清越,像一条细细的,暗转流光的丝线,微弱却连绵。 苦海无岸。 季沉漪边唱边喝,好像失去了全部力气,整个人软成棉花。他喝得太多,一会儿觉得自己在云端,飘飘忽忽,随着风轻轻晃荡;一会儿觉得自己如坠深渊,一直往下落,失重感从心脏传递到大脑。 至少相同的是,盛明烨始终拉着他,没有放手。云端或深渊,都有人陪着他,他不是孤单一人。 这样的认知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 盛明烨朝他靠过来,在季沉漪眼里,他的动作做得很慢,仿佛一个被无限拉长的镜头,但最终,他们还是紧紧贴在彼此怀里。 太近了。太……暖了。 好像除了这里,世界上的其余地方全是一片冰冷黑暗的寒冬。 他的手揽住盛明烨的后颈。在这个距离里,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盛明烨每一个五官的细节,凌厉的眉眼,挺立的鼻梁,有一点弧度的、薄薄的嘴唇,然而他的面容充满了疲倦、自嘲与失意,连眼神都没有平常那样冷静清晰了。 他整个人看上去,既低落,又麻木,又压抑。盛微之的那番话的确达到了目的。 现在,他曾经信奉的、遵照的一切全都破碎,即使在他如此克制、如此对自己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仍旧……毫无用处。 他无能为力。 季沉漪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企图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安慰,“……不是,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更加可信而可靠,像盛明烨从头到尾对他所做的那样,“明烨,你不是没有意义的。” 盛明烨低头看着他,发丝垂下几缕,挡在眼前,使他看上去平添几分脆弱。 “就像你之前对我说过,我不是微不足道的。”季沉漪努力微笑道,“……你不知道,你这句话对我有多重要。” “真的?” 盛明烨的目光里多了些微微的笑意。仅仅是微微的,却已经足够让季沉漪鼓起更进一步的勇气。 “真的。”他仰起头,双手捧住盛明烨的脸颊,坚定道,“不是你的错。” 他说,“不是你的错。” 盛明烨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搂得更紧了。 “……原来是这种感觉。”过了好一会儿,盛明烨的声音才慢慢传出来,“原来得知这个世界是个骗局、全然没有任何道理可言,是这种感觉。” “那这种感觉是好还是不好?”季沉漪问道。 “还行,不算太坏。”盛明烨低低说道,“感觉我在台上演了十年,现在幕布落下了,才发现自己是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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