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烨在后台等着他。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季沉漪万万没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戚寅衍。”他喃喃地看着对方身披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华妆,粉墨隆重,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地,完完全全复刻出戏中装扮,“……你怎么在这里?” “我?”戚寅衍斜他一眼,“要不是盛上尉低声下气来求我,我才不肯来呢。” 何部长的家眷离开后,他行事愈发肆无忌惮。如今正大光明地搬到从前的何公馆住着,俨然一副鸠占鹊巢的派头。 季沉漪有些不知所措,但盛明烨朝他安抚一笑,“小季,来,过来。” 他拿身体挡着季沉漪的视线,礼貌地朝戚寅衍点了点头,“多谢戚老板今日肯赏光。” 戚寅衍高昂着头,寇人得势,何部长早早地就站好了位置,连带着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不必,我来,是为了朝你证明——” 他恶狠狠地,瞪着后面的季沉漪,“我不比你差!” 他仍是心高气傲的,丢失的东西,统统都执着地,要找回来。 “是。”盛明烨立刻换上一副颇为谦卑的笑脸,“戚老板唱下半场,堂堂正正,再来评判孰好孰坏。” 戚寅衍长出一口气,笑了,“盛上尉,罚我军棍的时候,是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忍辱负重这么久,就是为了……算了,跟你们说了也不会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心底,想必正在暗骂,我这种小人,也能得志?” “怎么会。”盛明烨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依然笑道,“戚老板愿意朝宪兵部的大人们举荐小季,是他的荣幸。” 季沉漪眼皮一跳,正想问出口,但盛明烨的手不动声色地一拦,抓住他的五指,让他静在原地。 戚寅衍自负地笑道,“我不过是提了一嘴,还得是季——老——板——,本身名气大呀。商会的人,一听说要请他,个个都来了兴致。” 盛明烨微笑道,“今晚过后,想必他们会知道,戚老板也不遑多让。” 戚寅衍原本要走出后台,然而踱了半步,又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们俩牵在一起的手,似笑非笑道,“盛上尉,其实我们俩才是一路人。” “我不太明白。”盛明烨保持着笑容。 “你喜欢季老板,无非是觉得他像从前的你。”戚寅衍又从鼻子里“哼”一声,“但是其实,我们俩才是一路人……我们才是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那戚老板想达到什么目的呢?”盛明烨笑了笑,不置可否。 戚寅衍看着他,不屑地向下撇了撇嘴角,“你等着瞧吧,我今天上场,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比你强。” 他直勾勾地,看着季沉漪,“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你在唱虞姬,等我唱完,你再出来,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什么名角儿名气,红遍上海滩,不过是吹捧出来的。” 他流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志得意满,像一朵艳丽的、开到繁盛的话,内里盈满了捕捉昆虫的毒汁,愈是妖媚,愈是剧毒无比,“还有,盛上尉,你答应过我,等我唱完,你得出来亲口承认,我唱得更胜一筹,没忘记吧?” “自然。” “那我会告诉立铭,让他帮你在大少爷面前美言几句。”戚寅衍张狂地笑着,一路翩翩然,朝台前去了。 他的笑声阴魂不散,萦绕着,追击季沉漪的耳膜。 “他是什么意思?” 季沉漪怔怔地问出这一句。猫子跟在后头,捧着他的宝剑,虽然其余的事情云里雾里,听不明白,但戚寅衍那几句可是清清楚楚,早就快气炸了。一见戚寅衍消失不见,立刻冲上来,往日细细小小的声音都忍不住拔高几分,“盛……盛大人!您不能让他这么欺人太甚!” 他直面着盛明烨,怕得哆哆嗦嗦,但也鼓足勇气道,“您……您不能因为季老板是好人,就容忍别人欺负他!” 盛明烨没有回答,只是偏着头,仔细听着前面的动静。 一阵掌声,一阵鼓点,一阵弦音。 戚寅衍上场了。 他立刻脸色一肃,拉着季沉漪便往后门跑,“走!” 季沉漪下意识地跟着他摆动双腿,猫子急了,两名近卫官看不下去他瘦小模样、跑都跑不快,直接一左一右地架起他,飞奔出去,塞进车里,一溜烟地开走。 季沉漪心跳得快奔出胸膛,坐上车后才喘过气来,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回事?” 他喘着粗气,右手被盛明烨捏得生疼;后者紧紧闭着双唇,咬肌收紧,锁着眉,“他没来。” “——谁?” “盛微之。”盛明烨眼睛眨也不眨,“他没来——明明邀请了他。” 前排有人转过来,是阿斐,“他和张秘书说是有急事,朝小公馆找盛连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可惜了。”盛明烨喃喃道,“何立铭明明已经去了。” 车开得很快,眨眼之间就飞驰出好几条街。盛明烨松开了季沉漪的手,改为揽住他的肩膀,嘴唇动了动,想和他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季沉漪突然回想起方才谢幕时,羡娣看着他的眼神。 “砰——” 一个街区之外,凤凰台在黑漆漆的夜里,轰然炸开。
第六十八章 临近十二点。新的一年,拿血肉做成烟花,是荡气回肠开场,绽出一声哀鸣的绝响。 因为巨大的爆裂,大地传来一阵由远到近的颤动。季沉漪恍惚之间也觉得自己随之一起四分五裂,在他的视线里,炸裂时的火光与闪动造成的音浪,仿佛是有形的,以它为轴心,世界开始崩塌,扭曲,坍成齑粉。 他张大了嘴,可察觉到自己并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车子还在往前,往前,不敢有任何停歇,仿佛身后的黑影里有一头巨大的怪兽,在追捕他们。他没有时间卸妆,只来得及将外袍脱了,穿着月白色的水衣,顶着一脸粉彩,盛明烨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裹住他,搂在自己怀里,如同搂住一个溺水的孩子。 季沉漪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他没想过自己会再来这里。 鹤文旅舍。这鬼地方闻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十分令人恶心,距离城郊最近的一处旅店,三不管的混乱地盘,走投无路地皮流氓和兵痞帮派的聚集地,大烟鬼和无家可归流浪汉的避难所。 “这里比其他地方稍微好些,没什么寇人的眼线。”阿斐警惕地看着大厅里打量他们的食客们,“城南那头几乎已经被商会接管了……现在商会主事的是大野的表兄弟,田中,表面上是商人,其实是寇政厅的头头,他是上周坐船到的,盛微之不敢不听他的话。他一到,城门就戒严了,现在附近估计都有兵守着……这群该死的狗贼!” “我们还有多少人?”盛明烨拉低帽檐,拥着季沉漪,尽量把他挡在自己的臂弯下,不让别人看见,走上楼梯。 “不多。”阿斐咬着嘴唇,“把白少给的那一批人都算上,也不到近卫队的人数。” 盛明烨闭了闭眼,“知道了。等天一亮,你们就出城。” 季沉漪对这地方的印象原本是肮脏,喧嚣又吵闹,但盛明烨一出手就包下了整整一层,打扫得还算干净,被褥都新换过,炉子也生着,和楼下那股臭烘烘的不堪味道相比,已经算得上是干净整洁。 盛明烨关上门,将所有纷扰隔绝在外,季沉漪裹着他的外套,轻轻问道,“你是不是……跟羡娣姐商量过的?” 盛明烨没有否认,他的沉默已经解释了一切。季沉漪低着头,抽了抽鼻子,“……难怪你不告诉我。” “不。”盛明烨摇摇头,“我知道其实如果我讲清楚所有利害关系,危险与顾虑,统统告诉你,你一定会同意。” “但是我不想你伤心。”他对季沉漪说,“现在,你可以当做是我一个人做的这个决定,不要有负担。” 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季沉漪睁着眼睛,可感觉自己什麽都看不到。 小屋,后院,练功场,一排又一排放着木头刀枪的架子,门后那株高大的梨花树,戏台,后台,台上台下的红色幕布,台边上一排琉璃样式的花盆。 他的记忆就是靠这些东西堆起来的。 “……我不知道。”他艰难地呼吸着,“我不知道。” 盛明烨面对面抱着他,双手托着他的脸,恳切地说,“不要怪你自己。” 季沉漪不回答。他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抖得厉害,像是雨夜里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猫或者是小狗,脸上的表情也是湿淋淋的,一直到盛明烨的嘴唇贴到他的脸上,他才发现那上面布满了泪痕。 “那些人……”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能稳住自己的声线,“他们都死了吗?” 盛明烨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对。” 季沉漪知道答案不会是别的字眼,但听得它从盛明烨的嘴里滚落出来,仍然觉得一股寒气朝自己袭来。 他脑海里又掠过那些脸庞,两个小时前,它们还十分鲜活地、热烘烘地拥挤在台下。羡娣的脸,宋言清的脸,戚寅衍的脸,盛天婕的脸…… “以后还会有更多人。”盛明烨的目光很温和,但话却很残忍,毫不掩饰地,朝他揭示血淋淋真相,“小季,战争是要流血,要死人的……没人可以做到全身而退。不论是为了阻止它,还是为了通过它而得到什么,最后都会牺牲很多人。不论是哪一方,都会是——很多人。” 他在形容词上加重了语气。 “我明白。”季沉漪勉强提起嘴角,“你不用安慰我,我明白的。” 他一只手勾住盛明烨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我好冷。” 他说。他嘴唇发白,牙齿冷得发颤,于是盛明烨不再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再然后,盛明烨开始不停地,不停地吻他。吻像窗外的雨点一样密集,也像他的眼泪一样苦涩,让他喘不过气,眼泪沾在两个人的嘴唇上,好像这样,盛明烨就也可以分担一半他心里潮湿而沉重的阴云。 吻究竟持续了有多久,季沉漪感受不到。他在它们之中迷失了对于时间流逝的真实感。也许是一辈子,也许只是一秒钟,等到分开的时候,他发现盛明烨的头发被自己无意识地揉得散乱,垂在额前,扫在睫毛上,痒痒的。 “天亮以后,”他斟酌着自己,“又要怎么办?” 他想说,盛微之一定会借此发难,寇人虎视眈眈,四面楚歌,呈包围之势,如虎狼扑来;他还想说,剩下三天时间,不知如何出城,去送盛连山的印章,要是城外的军队早就军心散乱,弃营逃跑了怎么办;他想说的话那么多,可随着盛明烨的吻,全都化作潺潺的眼泪,从身体里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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