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洬抬头:“做什么?” 陆归昀盛汤:“去车站,接个人。” “谁?” 陆归昀不说话,慢悠悠地喝汤,有意急他。但关洬已经隐隐猜到了:“你……?” “嗯。”陆归昀点点头,“我替你写了封信去兰香饭店,给他寄了张车票。” 关洬还跟她急起来:“你怎么……?” 陆归昀理直气壮地反问:“我怎么啦?” “何必如此自作多情!他又没有……” “他没有写信,你猜不到为什么吗?”陆归昀看着他,“你想帮他,但他也要面子,你也要面子,那你们要僵到什么时候去?” “我才不想……” 但是陆归昀根本没让他说完:“若你今晚能够安安心心把康德那一章的教案写出来,我就信你不想帮他。” 于是关洬不说话了。陆归昀赢了一场辩论似的,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一边站起来收拾碗碟,关洬憋了半晌,突然来了一句:“我一个教书匠,怎么帮他?” 承倬甫要的是政府里的关系,是门路,是他关洬没有的东西。 关洬赌气似的:“我看他根本不会来!” 陆归昀回过头,好笑地看着他:“那你就去杜三珍给我买糟鹅!” 关洬想,他不如直接去买糟鹅。 从南京来的火车本该五点就到,关洬等了一个多钟头,车始终没来。虽然车站的列车员说晚点是常有的事,但关洬心头总有股不舒服的感觉,像火烧一样从胸腔里灼他。然后他决定不再等了,一定是有什么问题,反正承倬甫今天是不会来了。于是他走出去,到阊门去给陆归昀买糟鹅。可是买完了,都准备要搭船回甪直了,又鬼使神差地重新往火车站去。天已经黑了,要是再耽搁,可能就没有船,那就要找汽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关洬就是想再去看一眼。火车果然已经到了,火车站人头攒动,上车的下车的都挤成一团。但关洬只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长椅上的身影。 关洬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确实是“落魄”了。 以前全北京都没几个人会穿西装的时候,承六爷却永远是一整套家伙事儿,再热的天也是三件套毫不马虎,马甲上还要挂精致的链子,胸口的口袋再别上珐琅的夹子。但如今坐在长椅上的人,就一件普普通通的藏青长褂子,脚边放了一只包,就没了。他应该是在等人,但等得并不着急,眼睛不往四处看,整个人凝得像一尊雕塑。他少年时意气飞扬的俊美沉下来了,变成一种质地生硬的东西,像玉。 关洬安静地站在离他几十米的地方,几次张口想唤一声,喉咙却像是堵住了。承倬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终于转过了头。然后他站了起来,关洬突然发现他瘦了好多。他想走过来,但中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只能提着包,站在原地。 “适南。”他叫了他一声。火车却在这个时候发动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关洬只看到他的嘴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他辨认出来,那是在叫自己。金属刮擦铁轨的声音震得他们没有一个人试图开口说话,于是他们只能这样看着彼此,直到火车带着他们分别的时光走远。人群终于散开了,承倬甫提起包,走到了关洬身边。 “来苏州的车晚点了……”他轻声解释。 关洬点点头:“我知道。” “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来了。” 承倬甫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你来了。” 到这里似乎就无话可说了。关洬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笑,却又忍不住笑。承倬甫也勾起了唇角,视线下移,看到了他手里提的卤菜。于是关洬把菜提起来,问他:“吃不吃糟鹅?”
第13章 天已经黑了,关洬先带他去吃饭,又跑回阊门去。承倬甫跟在他身后,比以前沉默得多。问他吃什么,他只说都好。关洬寻了家看起来还算清净的小馆子进去,让老板把糟鹅拿去,用盘装了端上来,另点几个精致小菜,并两碗绿豆百合汤……一路点菜说话,要求琐碎细致,就是不怎么看承倬甫。他同老板讲话,一口南京话混着冷不丁跳出来的苏白,承倬甫听不太懂,只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他,从他陌生里的口音里寻找时间流过去的痕迹。 好歹算是点完了,老板转身走开。关洬还是避着承倬甫的视线,突然又道:“哎呀,忘了要一壶酒!” 他转身又要叫老板,承倬甫的手越过桌子,抓住他的:“不用忙了。” 说完便及时放开,克制地缩回来。关洬低下头,无意识地盯着手背被他触及的地方,像是燎了一片看不见的疮疤。 承倬甫:“写信的是弟妹吧?” 关洬抬起头:“嗯?” “不是你的字迹。” 关洬一时无言,推了推眼镜,只是点头,不知道自己应的是什么。 承倬甫犹豫了片刻,又道:“你母亲说,你和弟妹是来乡下躲清静的,我还怕打扰了你们……” 他话讲得生疏而又客套,关洬听着,一边伸手从老板手里接过了先上来的凉碟,一边还是要了一壶酒。承倬甫不得不中断要说的话,等要完酒,才听见关洬不冷不热地说:“已经来了,还说什么怕打扰?敬棠,总角之交二十年,场面话就不必讲了。” 承倬甫愣在那里,摸不准关洬话里的情绪。他说“总角之交”,却又改称了表字。不远,不近,不偏,不倚。 酒已经上来了,关洬倒了一杯给他。承倬甫明白了什么似的,接过来,又轻轻举起:“好。敬‘总角之交’。” 他不等关洬举杯,已经一饮而尽,笑容黯然却又释怀。关洬慢了半拍,便来不及说什么,许多话都噎在喉咙口,也说不出来,只好也仰脖,一饮而尽。 “这次南下,就你一个人?” 承倬甫闻言便笑:“你是知道的,我那一大家子,不好挪啊。” 关洬了然地点头:“是……那家里人都好?” “都好。”承倬甫说,“张大帅在东北一出事,北京就没打得起来。他们直接进城,也没人拦着。反正咱们四九城里的老百姓改朝换代都见几回了,慌不着……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元纵的学校都没放假。” 关洬给他倒酒的手微微一抖:“元纵?” 承家的族谱,倬字一辈下面就是元。当年关洬替他安顿一家老小,见过承倬甫唯一的那个堂侄儿,因为父母早逝,也依附在叔公家里养着。但是他记得那孩子不叫元纵。 承倬甫解释:“五姐的儿子。” 关洬“哦”了一声。那就是吴玉山的儿子,想必是当初为了跟吴家撇清关系,干脆改了承家的名字。 “那孩子今年也该……”关洬在心里算了算。 “七岁了。” “真快。” 承倬甫亦是感慨地笑笑,一面伸筷子去拌醋汁。头垂着,半晌,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你呢?孩子多大了?” 关洬发出一个又像是嗤笑又像是斥他荒谬的声音,没答,就摇摇头。承倬甫就像所有长久未联络的旧友那样疑惑起来:“你和弟妹都成亲这么些年了,怎么还……” 关洬不耐烦地把一块糟鹅扔进他碗里:“一开口就问孩子,这么喜欢,做什么去抢姐姐的儿子不自己不生一个?” “怎么叫‘抢’,那是我亲外甥……”承倬甫笑起来,“适南你不讲道理。” “我哪里不讲道理?”关洬把话头撇开,“我娘都没催,你催什么?” 承倬甫让他顶得颇为委屈:“我不是催你……” 话未说完又被关洬打断:“那你成亲没有?” 承倬甫就又低头去搅那碟醋,也不知道醋哪里招惹了他。半晌,耸了耸肩,低声道:“你知道的。我‘不答应’。” 关洬感觉心里那把火又烧起来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去抓酒杯,连个敬一杯的话头都没工夫找,赶紧一口浇下去,全然忘了酒助火势,直煎得他心肺都成了焦炭一把,呼吸间全是一碰就碎的往事尘埃。 “那聊什么家长里短。”关洬没好气地硬挤出来一句,“敬棠,俗了。” 承倬甫跟着陪了一杯,倒是也坦然:“聊官场上的事,我怕你扭头就走。” 这倒是不假。关洬的唇角轻轻一勾,这样的承倬甫他觉得有些熟悉了,初见面的生涩与那些微妙的尴尬慢慢地溶在了酒里,终于不见了。 “那你眼下作何打算?” 承倬甫抬头看着他,神情落拓地一笑,似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掏出一根烟来。但刚要点上,关洬已经伸手过来抢了他的火柴。 “做什么?” “政府禁烟,你不知道?” “禁的是大烟。” “纸烟也算!” “嗐,说了多少年了。”承倬甫不以为然,“禁得了吗?” “这回要立法了。” 承倬甫唇边还叼着烟,眯着眼睛看他,好像在估计他话里的真假。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烟拿下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塞回了烟盒。 “那我得省着点儿。”承倬甫说,“以后不好买了。” 关洬让他活活气笑了。承倬甫还保持着那个微微后仰,准备抽烟的姿势,看着他笑。关洬也跟他对视,手里仍旧攥着从他手里抢来的火柴盒,盒子上印了青翠竹枝,画技低劣,颜色暗沉。承倬甫一副“你高兴就好”的表情。 末了,还是关洬开了口:“于伯焘那边,我可以说两句话。” 然而承倬甫只是摇了摇头:“不必。” “你有别的门路?” 承倬甫还是摇头:“适南,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关洬想问那是为了什么,但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问。他攥紧火柴盒,竹枝变了形,像被风吹过,簌簌而动,拂过他的掌心,如同很多年前另一个人的唇。 “我吃饱了。”承倬甫说,“可以回去了吗?” 关洬本以为耽搁到这个时候,应该没船回去了。没想到刚到河边码头,就看见相熟的面孔。原来陆归昀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来,晓得要没船,特意让佃农撑着船来城里等,果然接上了关洬二人。那佃农操一口苏白,同关洬说了几句,承倬甫是一个词儿也没听懂,只能云里雾里地跟着关洬上船。 “客人第一次来?”佃农问承倬甫,但答的那个却是关洬,“是。” 佃农看他听不太明白,也就不问了,自顾自哼起一个小调儿,借着节奏使力气。城中河道狭,桥又多,两岸皆有人家,在水中淘米洗衣。船行水上走得快,不多时,河道便宽了,两边都成了乡野,少人家。一时月朗风清,荷香阵阵,水上无光,只有船头悬一盏灯笼,幽幽地把人影映到水中。再往前,水面上就是一大片的绿叶,层层叠叠,被船挤开,就不甘心地别开脑袋,随着水声簌簌而动,仿佛一片清梦被扰以后的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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