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陈芒坐在轮椅上,面对着众人。身后音乐老师饶有兴趣地打量他,旁边,陆藏之双手放在琴键上。 陈芒两手悬空,说:“《玫瑰少年》是四四拍,也就是说,我的手势每划四拍就会循环一次。”他示范了一下。“看好我的手势,如果赶拍子,或者说,我需要你们唱慢一点,我会把拍子划得很大很慢,这是最重要的一个。” 他演示了一下什么叫划得很大很慢,确实,那个手势里满满的都是:慢!慢!给老子慢! “看到了吗?只要我这样划,就往慢了唱。反之,如果我划得很小,可以加速。我们试一下。” ……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那个没什么表情的社恐少年,居然冷静如斯在视线聚焦处指挥众人,挺拔地坐在轮椅上,挥动那双优雅至极的手。 然后人们在这位没有感情的人手里,看到了跳动着的感情。 一次尝试结束,陈芒认为确实立竿见影——仅从节奏角度来看。于是他又说:“记住了减速信号,那么记一下新的信号。”他抬起手:“我把手举高,就是要你们大声唱。”他压低手腕:“举低,就是要你们小点声。记住了?” “记住了——” “好。最后一件事,不管你是男声,女声,萨克斯,还是长笛。只要我用手指你或者扇动手掌,要么是在提醒你或者你们,该进拍子了,也就是空拍结束该出声了;要么,就立刻反思自己是不是出现了严重错误,有必要的话可以噤声,听准钢琴再开口。记住了?” “记住了——” “好。因为男声女声出的问题常常不一样,所以,男生只看我左手,女生只看我右手。我们试一次。” “谁把谁的灵魂,装进谁的身体?” “谁把谁的身体变成囹圄,囚禁自己?” 加入了多重信号的指挥,动作明显丰富起来。 陈芒像一个人型节拍器,永恒精准地拨动节奏,一丝不苟又自由烂漫。用眼睛,用耳朵,捕获所有不准确之处,然后输出成为手部变换。 陆藏之的琴音与他手中节拍平行,稳步前进,所过之处冬去春来,玫瑰盛开,荆棘铺了一地玫瑰花海。 …… “完成得非常好,我刮目相看。”音乐老师带头鼓掌,好不容易唱完一遍的同学们也纷纷为自己鼓掌。 音乐老师是一位品味很高级的女人,她从头到脚的曼妙都散发着艺术气息,连高跟鞋都优雅又高傲。 她笑着问陈芒:“初中是乐团的吧?” 陈芒怔了一下,回头看向她:“您怎么知道……” 音乐老师笑意更深:“应该还是打击声部的?” 他惊讶地眨眨眼,礼貌承认:“是的……架子鼓。”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老师学了学他指挥的姿势,“你看,打击乐声音穿透性强,往往位置靠得很后,而指挥就不得不把手举高,把动作划大。你举这么高,说明你们乐团里一定有打击声部。” 见众人惊叹,她兴致更高,说:“为什么知道你是打击乐的呢?因为你用手指‘点’人进拍子的时候非常像指挥‘点’打击乐的时候呀,哈哈哈哈!打击声部是所有声部里气口最凌乱的,其他声部一指,该进就进了,进完整段才歇。只有打击乐,需要指挥狠狠地用手指‘点’,一遍遍‘点’,甚至会精确到是大鼓进还是镲进,是小鼓进还是马林巴进。你真是把指挥的精髓学到了,陈芒。而且你的节奏感真的很好。” 她说着,把手机拿起来面相大家——那是一个仍在跳动的节拍器画面。 她一直在观察着陈芒的节奏。 “从始至终,没有偏差。” . 12月25号,礼拜六。正好今天是最后一次复查的日子。 下了培优课,吃过午饭,陆藏之推着陈芒的轮椅往中日医院走。 寒风凛凛,两人穿着同款的灰白色冲锋衣,拐上樱花园东街。当然,这条街没有樱花,也没有公园,只是为了用樱花的美好血统来指代中日两国的美好友谊。毕竟坐落在此的中日医院,全名也是中日友好医院。 “开心吗?拆了石膏就能下地走路了。” 说不开心是假的,但陈芒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大事,回答:“一般。” 陆藏之笑笑,“拆完要不要出去玩?短途旅行?” “……你疯了?我要复习。这礼拜晚自习动不动就大排练,今天复查又得占不少时间。” “休息一两天无所谓啦,去个天津啊秦皇岛啊,绰绰有余。” “我合格考比你多考两科历史地理你怎么不说。绰他妈有余。这次再不过,别活了。” “唉……”陆藏之叹口气摇摇头,眼里却蓄着笑意,“那晚上陪我逛个超市总行吧?家里的曲奇小饼干都吃没了……” “……”陈芒也叹口气,“行吧。” 于是陆藏之彻底笑出来——鲁迅先生的拆屋效应果然是靠谱的。 于是他也彻底不会知道,陈芒本来就愿意陪他逛超市。 医院人来人往。 拍过X光片,陈芒坐在等候区用手机听英语听力,没多久陆藏之取结果回来了:“走吧,去找医生。” “嗯。” 陈芒拔掉耳机。 “好啊,好。” 诊室里,医生仔细看着片子,推了推眼镜,“愈合得很好啊,石膏可以拆了。”说完,抄起一把石膏电锯,“来!把脚放凳子上。” 绷带解开。 嗡—— 老头医生一边锯石膏一边儿聊天:“别害怕啊别害怕,这个伤不到人的。” 陈芒:“……” 谢谢,我不害怕。 “这种锯子呀就是锯石膏用的,就算碰到你的腿,你也不要惊慌,完全不会受伤的,知道不。不信你看!” 他说着,居然锯了锯自己的皮肤,然后毫发无伤。 陈芒:“……………………” 你这不司马懿带圣杯多此懿举吗。 石膏终于拆下来,医生摁了摁他的腿面:“疼吗?” 陈芒客观回答道:“有一点。” “疼就对了,”医生说,“之后也不要让它承受太多的压迫力。” 陈芒:“……………………” 医生:“不要剧烈运动,不要做那些重体力的事儿,什么乱蹦乱跳啊都先省省,要是再折了可就不好办了。最好呢是简单地做些活动,看我,像这样~哎~哎~~哎~~~做一些伸屈的康复,有条件的话按摩按摩,做做针灸,都行。锻炼什么的要循序渐进。……” 刚出诊室,陆藏之推着空荡荡的轮椅,感觉身后有一阵风。他扭头:“你是不是蹦了两下?” 陈芒面不改色:“没有。” 陆藏之把头转了回去。 又一阵风。 陆藏之回头:“你是不是又蹦了两下?” 陈芒面不改色:“没有。” 陆藏之把头转了回去。 陆藏之又把头转了回来。 陈芒落地,带起一阵无法撤回的风。 陆藏之:“我看到了。” 陈芒:“………………” 不过陆藏之笑得很开心,“行了,蹦几下得了,小瘸子。” “我他妈已经不瘸了!”陈芒抬手就推他一把。 正闹着,乱糟糟的休息区那边一个大嗓门急切道:“怎么能借完了呢?!这儿是骨科!” “先生您小声一点,今天确实用轮椅的患者比较多……” 两人看过去,就见一个男人掺着一个老太太,小护士耐心给他们解释着。 陈芒走近了些。 护士掺起老太太的胳膊,轻声说:“不行我来扶着她,您先去买一架轮椅吧,反正之后也要长期用,也得买。” “现在买我上哪儿买去!”男人又开始吹胡子瞪眼,“你们这儿又不是商场,而且我们马上要打石膏了,怎么着,让我们老太太这么大岁数蹦着走啊?” “我也知道您着急,但现在咱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是?您看啊……” “甭给我说这有的没的!你赶紧看看那些借轮椅的能不能先还一把来,那老些个腿脚好的呢,我们真急用!” …… 陈芒看看自己的轮椅,又看看那老太太,嘴唇开了又合,怎么都不好意思插嘴,最终看向陆藏之。 陆藏之会意地加入了对方的群聊:“打扰一下,两位要用轮椅吗?这是我朋友用过的,他今天刚拆过石膏,说他不用了。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他指了指轮椅。 “哎呦,太谢谢了!雪中送炭了这是!”男人赶紧扶着老太太坐上来,作揖一般对着陆藏之作了好几个,又朝他身后的陈芒连连作了好几个,“谢谢你啊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们!” 护士小姐姐:“先生您稍微小一点声。” “哦哦哦,”男人赶紧收声,佝偻身子像做贼一样,小声问:“多少钱?又干净,还新,我原价转给你们。” 陈芒摆摆手,拉着陆藏之走了。 男人:“诶!那学生,我转你们钱呀!” 陆藏之笑着回头,也摆手道:“不用了!我们也省得搬回去了,快带着奶奶去打石膏吧!” 踏出医院大门,才发现天色已经这么晚了。风一吹凉嗖嗖的。也对,这个季节确实天黑得快。 陆藏之看着天边沉没的灰紫色,故意问:“真不收钱了?这电动轮椅少说也一千多呢。” “不收。”陈芒面无表情,“而且我最开始买的那架才两百。” “两百也是钱啊,转手卖出去还能回本。” “我又不是资本家。那玩意儿本来我也用不上,扔也是扔了,为什么不免费给别人。”陈芒瞥他一眼,“你不会学经济学疯了吧?” “怎么会。”陆藏之笑着说:“试探一下你的真心。” “试探你大爷。” . 曲奇小饼干。 百奇。 西梅。 核桃。 酸奶。 …… 这一次陈芒终于能自己走了,于是陆藏之被剥夺了挑选物品的权力,只许推着车筐跟在后面,像之前坐轮椅的小瘸子一样。 尽管,看起来,购物车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变化就是了。 又拿上几包薯片,陈芒领着人去了收银台。 滴。 滴。 滴。 身后,陆藏之胳膊肘撑着购物车帮忙清点,托腮道:“不还是那几样嘛,跟我拿有什么区别。” 陈芒淡淡说:“多和少的区别。” “噢,唉……”他故意叹了口气,“可是你拿的大果粒没有芒果味的。我喜欢芒果味的。” “……啧。” 陈芒装东西的指尖一顿,扭头扎回货架了。 陆藏之憋着笑,赶紧装齐东西结账,站在出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陈芒排队交钱出来,手里拎着一提芒果味的大果粒。噢,还有一桶橙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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