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周美清开车载着裴旸、俞朔和苏瑶回老家。 外公外婆看到苏瑶,如看到自家女儿,没有客套的热情,也不多问,只是让她舒心住着。但三天后苏瑶还是提出要走,倒不是回家,而是想一个人去邻镇的五星级风景区走走。 周美清想陪她同去,苏瑶只是笑着说:“难得休假回来,多陪陪爸妈吧。我想尽孝道,也没有这个福气了。” 俞朔每天很早起来,在外公的书房里刻苦挥毫。他的青绿山水已显功夫,外公称赞有宋骨,有元韵,还给其中一幅题了苏轼的两句:“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 村子里的孩子大多数都离乡求学了,暑假归来,偶尔结伴还到山里水库玩耍。石潭依旧清净,因为路荒了,没什么人愿意拨开灌木野草进入深林。 裴旸回来,就穿上橡胶靴,拿着镰刀,一路走一路除草,大致清理了一遍通往石潭的小径。 俞朔问他为什么不整干净些。 裴旸乜了他一眼:“不是我和你的秘密基地吗,铺一条罗马大道是要干嘛。” 每天下午,他们换上泳裤,外面套一条宽松的沙滩裤,踩着人字拖,上身赤条条地往石潭去。 裴旸从高高的石头上纵身一跃,便化作水中的一尾鱼。他能一口气在水里游上两三个小时,修长的骨架覆盖着匀称的肌肉,在水波中舒展,有种柔中带刚的力量感。 俞朔不太会游泳,只在水浅的地方泡着。 他闭着眼睛漂流,不用看也感觉到天光云影落进潭水,被石滩吸收了。水清得仿佛他悬浮在云间。潭水没过耳朵是水流在吟唱,耳朵露出水面是风和山鸟在吟唱。知道裴旸就在附近,所以他放心地做起白日梦。 或许太舒服的地方都栖息着看不见的危险,当他翻身想要从水中站起来,却发现脚下踏到的不是石壁,而是更深的水。俞朔突然就陷了下去。 水像一层透明的膜包裹住他的口鼻,俞朔挥舞手足想浮上去,腿肚子却隐隐有些抽筋。有那么一两下子他确实冒出了水面,但声音来不及扩散就又埋进水中,变成咕噜噜的一阵泡泡。 俞朔的身体切割成两份。肉体为涌进口鼻的水,和氧气越来越稀薄的胸膛而痛苦惊慌,徒劳地在水里制造水花。意识却格外清晰,慢吞吞地想:啊,我就要在这里死掉了。在离裴旸不远的地方。也好。 溺水的感觉很奇特,仿佛被吞进某个活物的肚子里,能感受到水的内部,冰凉而不死寂,又像跨越了不可跨越的界限,金色的阳光在头顶的水面粼粼闪耀,美不胜收,逐渐远去。俞朔突然非常想念裴旸。 就在他的思想也要离开身体的时候,一个人鱼般优美矫健的身影出现在了忽明忽暗的视界中。 裴旸的乌发散开,在清澈的水中如墨氤氲,表情淡漠,白皙的肌肉吸饱了阳光,先是靠近他,避开他乱动的手臂,而后从身后箍住他的胸胁,带着他破开水膜,重新回到山风和鸟鸣的世界。 几乎在俞朔疯狂呛水的同时,裴旸的怒吼就向着他汹汹袭来。 “是不是疯了!不要命了!为什么到深水区来!不是告诉你乖乖待在那一片吗?”裴旸像头发飙的狮子,琥珀色的眼睛几乎要喷出岩浆来。 他一边发火,一边把俞朔抱到岸边的石头上。 石头被太阳晒得暖烘烘,干燥舒适。俞朔干脆闭上眼睛装死,逃避滔滔不绝的问责。 裴旸却误会了,叫了两声后,开始用力按压他的胸部。 确实有两口水被他吐了出来,但俞朔还是不睁开眼睛。倒也不完全是装的,他有种强烈的疲惫和晕眩感。 “俞朔?俞朔?” 他感觉到裴旸俯身听他的呼吸,接着,鼻梁被掐住,下颚被抬高,空气从裴旸口中渡进俞朔的气管。 俞朔猛地睁开眼睛,慌忙将裴旸推开。 “没事吧?”裴旸皱着眉头观察他。 “嗯……”不知道为什么,俞朔蓦地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 裴旸叹了口气,过来揉他的脸:“明天我教你游泳吧,你这样太危险了。” 俞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裴旸想要背他回家,不知怎的,俞朔死活不同意,但又腿软,深一脚浅一脚,像个伤员似地给扶回了外婆家。
第18章 | Episode 18 【春梦。】 当夜,俞朔做了一个梦。 他悬浮在清凉透澈的水底,犹如置身蓝宝石内部,被最无邪又最深情的钴蓝色挟裹。 月光无处不在,四下里无数海月水母,头带银白色四瓣小花,随波逐流,柔柔荡漾。于是他又仿佛身处一场无止无休的花雨中。 忽有成千上百的流星刺破水面,纷纷扬扬降落在他周遭。 随流星而来的是一个纵身跃进水中的少年,引起庞大的银色烟雾般的泡沫。他发如泼墨,有一双桃花瓣形状的多情含笑的眼眸,优美而有力的身形仿佛传说中的人鱼王子。 少年靠近他,嘴唇微启,似乎在说什么。他想侧耳去听,却只听见流星发出音叉敲击银器的密语。 接着他就醒了。 俞朔睁开眼睛,感觉到耳畔沉酣的呼吸,是裴旸从自己的枕头辗转到了他的枕头上来了。 俞朔稍微动了动身体,突然发现内裤里有湿黏之感,顿时屏住了呼吸。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走出房间。走廊一侧窗户外的天幕已有黎明的微光。 他进入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褪下睡裤一看,果不其然,他梦遗了。 俞朔这才想起自己没拿替换的内裤,只好又蹑手蹑脚地返回房间,从衣柜里取了条内裤,走到卫生间,在洗手池上搓洗脏掉的那条。 冰凉的水流打在手背上,令他想起方才自己做的那个梦。 ——那个人是裴旸吧? 俞朔的脸慢慢变得通红。他抬起头,看到镜中的自己颧上飞霞,眼剪秋水,一副前所未有的迷离情状,登时吓了一跳。然而看到卫生间门框边倚着的人,更大的惊吓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裴旸被他猫咪看见地上黄瓜一样的反应逗笑,桃花眼弯成两道月牙,促狭道:“看来我们小朔长大了。”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俞朔吓得口吃了。 “你鬼鬼祟祟翻衣柜的时候啊。”裴旸走过来揉了下他的脑袋,满不在乎地说,“跟我害什么臊,我就是来看看你一大清早的在捯饬什么。恭喜恭喜,你现在是大小伙子了。”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往外走,“困死了,我得去睡个回笼觉。你把内裤晒了也再来睡会儿吧。” 俞朔晒了内裤也没好意思再回房间。吃完早饭洗碗时,他悄悄问外婆有没有空房间让他一个人睡。 外婆一边擦着流理台,一边用普通音量回答:“裴旸他舅舅的房间空着呢,就是有点落灰了。” 俞朔朝厨房外瞄,把食指竖在嘴唇前,想示意外婆小点声,外婆却刚好转身放杯碟,没看到。 她继续说道:“旸旸那个房间大,床也舒服,你们不是一直睡一起吗,干嘛要搬到别的房间去呢?” “哦?你要搬去别的房间一个人睡?”裴旸出现在厨房外,眉梢轻佻,望着俞朔。 俞朔尴尬得缩起了脖子。 外婆笑着问:“是不是闹别扭了呀?” 裴旸手里拿着个苹果,清脆地咬了一口,尖尖的虎牙刺破那红的皮雪白的果肉。他戏谑地拖长了气声:“我是没有啦,但是小朔他昨晚——” 俞朔感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试图用手堵住他那张漏风的嘴。 但哪怕他长高了,比起裴旸还是矮了好大一截。裴旸从容后仰,躲开他伸长的手,任由他挨在身前急得乱蹦,笑容愈发灿烂:“外婆,你听我说啊,小朔他……” “不听不听不听!”俞朔两眼昏昏,胡搅蛮缠,突然跳起来一口咬住裴旸的下巴。 这下子世界总算彻底寂静,只剩窗外蝉鸣喧炙。 俞朔的头脑只过载了一秒就恢复正常,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张后退两步,讪讪地偷瞄裴旸的脸色,只见他也被自己这举动惊得石化当场。 外婆笑得腰都弯了,扶着流理台:“这是不是就叫兔子急了也咬人?唉哟,多大了还这么闹腾,赶紧出去,别把我的东西碰坏了。” 裴旸捂着下巴,眼睛都难以置信地睁圆了:“至于吗你?” 俞朔心虚地低头饶过他往外走:“谁让你口无遮拦……” 裴旸跟在他身后不依不饶:“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吗?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呃,对不起,裴旸哥哥,您大人大量,忘了这事吧?” “那你说还要不要换房间?” “唉,这不是,一切都听从您的安排吗……” 这天下午,周美清接到一个电话,心事重重地先开车回沧海市去了。数天后苏瑶回来,周亦淳正好也要去沧海市,就让三人搭了顺风车。 数年不见,周亦淳把夏威夷衬衫换成了带马球标志的POLO衫,左腕上戴着块卡地亚手表,唇上蓄着修剪得当的胡髭,笑起来还是一口白牙,颇有点春风得意的样子。 他和车上三人轮流攀谈,和副驾驶的苏瑶聊孩子教育和保养心得,和裴旸聊音乐、滑雪和社团活动,还问了俞朔一堆关于绘画的问题。 “我好像一点艺术细胞也没有,之前去伦敦出差,陪客户逛蒙德里安画展,完全看不出门道。不就是线条和色块吗,那种画一般人也能画吧?”周亦淳看了眼后视镜,亲切地问,“小朔啊,你是会画画的,你对他的画有什么高见吗?” 开放式简答题一样的问句。俞朔脑内自动重现瞿兰在美术教室里播放的近现代艺术PPT的一些关键词:二十世纪西方艺术界吹拂的反叛之风,三原色,几何元素,新造型主义…… 但他只是说:“您别拿我取笑了,我连真迹都没有亲眼看见过,画展里的介绍一定比我说的二手废话更有营养。” 周亦淳哈哈大笑:“学艺术的都这么谦虚吗,小朔以后是不是打算走艺考的路线?有没有想过要上哪所美院?” 这时遇上一个亮红灯的路口,车缓缓停在白线前。 苏瑶摇下车窗,手肘支在窗边,翘起手指端详美甲上的水钻,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艺考很费钱吧。” 周亦淳爽朗地说:“现在的小孩哪个不是用钱堆出来的我同事的小孩才读一年级就报了四五个补习班。这就是儿女债啊。” 裴旸随口问道:“叔叔你是单身主义吧。” 周亦淳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也把车窗降下来。窗外下起了毛毛细雨,显得一片朦胧。 他说:“我是孤独的理想主义,不愿意将就,一直没遇到真命天女才被迫单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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