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吧。”老蒋拍了拍他的肩膀:“养足精神,把最好的状态发挥出来。” “可你还没吃午饭。”一直坐在旁边静静观摩的赵捷忽然站起身。 “不想吃,没胃口。”杜誉把外套搭在肩上,头也不回地走去了休息室。 赵捷无奈又不解。他又一次觉得杜誉这人矛盾得很:对有些事浑不在乎,但对另一些事又吹毛求疵似的。 “小赵,别管他,他师父和他母亲当年都是这样的倔脾气。”老蒋低声说:“咱俩吃饭去。” 赵捷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却仍放心不下地一步三回头。 饭后一同过来的几个人都去了提前安排好的休息室小憩片刻。赵捷原本也想多睡一会儿,但他依然睡不安稳。 他的梦乱七八糟,惊醒时甚至觉得比睡前还疲惫。 阳光洒进屋子,赵捷伸了个懒腰,发现已经快两点了。他想:这个时间杜誉或许醒了,我要去找他。 杜誉的房门虚掩着。赵捷轻轻推开,看到杜誉并没有躺下,而是裹着外套倚在床头上打盹,神情安宁又平静。 赵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杜誉的头发在阳光下看起来似乎比去年更白了。 他叹了口气,本想关门离开,却无意间瞧见了屋里小桌上厚厚的一本《红楼梦》。桌子离杜誉很近,是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 这书看起来不新了,有明显的翻阅痕迹,质朴的封面上除了书名和作者之外并无其他。 赵捷曾反复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但此刻他还是存了些许侥幸似的期待,心想:杜誉重读这本书是因为和我之前的讨论吗?会是因为我吗?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赵捷无法克制地走进屋,身影挡住了阳光。他缓缓伸出手,碰到了略有磨损的书角。 杜誉本就睡得不沉,这会儿也到了该醒的时候。睡眼惺忪时他瞥见赵捷站在身边,遂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睛调侃:“你是有多无聊,读你自己的书还不够,现在连我的都要拿?” 赵捷被吓了一跳,立刻缩回手转过身:“你怎么醒了?” 杜誉轻轻挑眉,依旧倚着床头看他:“我不该醒吗?” “没有没有。”赵捷赶忙解释:“我以为是我吵到了你。” “你该有自知之明才对。”杜誉笑了:“你像一只猫,穿着布鞋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怎么吵?” 赵捷低头不语。 “是有人要找我吗?”杜誉彻底清醒过来:“需要再排练一次,还是……” “对不起,什么事都没有,他们也去休息了。”赵捷没底气地道歉:“本来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的,是我不好。” 杜誉摆了摆手:“我都说了不怪你。” 在这样静寂的午后,他久违地很想抽一颗烟,然而他的包里并没有这东西。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 赵捷跟着他走了过去。 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杜誉主动问:“你有话要对我说?” “你是在读《红楼梦》吗?”赵捷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口。 杜誉望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书:“睡觉之前翻了几页。”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本书?” 杜誉打量着对方,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心中是有期待的,而且欲盖弥彰。 “你大概很想听我说,是因为你之前跟我提起过,我上了心。”杜誉笑道。 心中念想骤然被对方揭穿,赵捷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事实确实是这样。”杜誉却说。 “啊?”赵捷一愣。 杜誉抬眼盯着那本静静地躺在木桌上的书,忆起了昨天收拾行李时的心思。彼时他想着从前和赵捷的那些对话,苦与甜的滋味交杂在心底。 这是周老板留下来的书。 自从周荣璋过世,他再也没了和旁人闲谈书本的心情。当然了,他身边也少有能攀谈的人。 上班的、上学的、追名的、逐利的、忙于家庭的、耽于享乐的、克勤克俭的、丧尽天良的。世上熙熙攘攘,世事日新月异,时间催促着人群,人们同样追赶着时间。愿意与他坐下来谈一谈红楼一梦的,只有一个赵捷而已。 对杜誉来说,赵捷这样的人当然可遇不可求。但他不想过于草率地做决定:他不知道对于这个心里念着他的年轻人来说,自己究竟该如何回应才会更好,或者说伤害更小。 更何况,他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和对方一样付出和关爱的能力。 “杜誉?”赵捷试探地轻声叫他。 杜誉回过神来,想摆出一个轻松的笑,于是转移了话题:“叹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更何况有很多戏都是来自这本书,多读几遍会有好处。” 方才赵捷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的神色,眼睁睁看着不知为何而来的些微悲恸逐渐攀上他的面容,猜测他必然想到了曾经那些不好的事情,或许与陈合英有关。 赵捷组织了一下措辞,又把话拽了回来:“你很喜欢与别人聊这些吗?”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杜誉知道他指的什么:“你不喜欢?” “怎么会?”赵捷想:与喜欢的人交谈共同喜欢的书,多么享受的一件事。 “只是很久没有遇到可以诉说的人了。”杜誉忽然感叹:“倒也正常,孤独才是常态。” 赵捷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他这辈子活到今天,短短二十余年里似乎尚未体会过彻头彻尾的孤独。 他虽有自己的坚持和倔强,可在大部分时候待人接物都称得上温和,因而自从开始上学读书,他身边从没缺了朋友。 更重要的是,李淑茵和赵毅一直陪着他、从未缺席过他的成长,即便到了现在还常常把他看作孩子。 可杜誉呢? 他听到这个一直被他想着的人开口问:“你知道我前几年为什么会开始卖早点吗?” 赵捷诚实地摇了摇头。 “师父过世之后我一个人住,有一段时间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出来卖吃的,至少每天都能和别人打个招呼,听人家说几句谢谢。” 他一边说一边拆开了茶叶包,又往茶壶里倒了热水:“免得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赵捷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是: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以后我想陪着你,想天天在你身边跟你说话,说那些才子佳人、家长里短、大千世界、帝王将相,说那些脂浓粉香、吴姬压酒劝客尝,说到你烦我为止。 但是话到嘴边,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敢,他怕杜誉取笑他。何况古人说轻诺者必寡信,赵捷并不想轻易地夸下海口。 他知道他无从经历杜誉的痛苦,甚至连对方完整的过往都无法得知,很多话他压根没资格说。 可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曹雪芹《嘲顽石幻相》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京剧《晴雯》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李白《金陵酒肆留别》
第35章 赵捷思忖了一会儿,心道:在他允许的情况下对他好、陪他做一些事,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从那一刻开始赵捷才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是一个有底线的人。 不止在坏的方面有底线,在好的方面也一样。又或者二者其实是一体两面,难以分割。 他无奈地想:像我这种人,是不是永远做不出伤人的事情? 大概如此吧。 然而后来赵捷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他的幸运。 他当时讨厌的所有来自父母的管束反而是他的保护罩,成全了他童年与少年时代的温饱与任性、乃至他不常显露出来的青年人的轻狂。 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没有李淑茵和赵毅、没有在戏校和省京剧团的那些春秋日夜,就没有今天的赵捷。 直到遇见杜誉,他才开始接触罩子外面的世界。没有杜誉,也不会有后来的赵捷。 杜誉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递给他:“来喝一点吧。” 赵捷接过茶杯喝了几口:“老齐呢?师祖过世的时候他在哪里?” “在外地。”杜誉头也没抬:“等他回到遥城,腿瘸了一条,师父也已经下葬三年了。他拒绝返聘,也拒绝回家休养,每天非要坐在那里晒太阳看车棚,分文不取,软硬不吃,谁来劝都没用。又过了三年,我就离职了。” “抱歉。”赵捷在心中骂自己:以后务必别再问这些不合时宜的话了。 “你不需要这么客气,更不需要小心翼翼。”杜誉给他茶杯里添上水:“这样很没意思。” 赵捷重新攥住茶杯,垂下眼帘。 正当这时敲门声响起:“小杜,你过来一下。” “好嘞。”杜誉转身出了门,留下赵捷一个人在房间里愣神。 他懊恼地想:我怎么总是这样没用。 午后的阳光和煦而温暖,但赵捷的心却凉得彻底,仿佛绑了一块大石头,不住地往下坠落。 从最小的小事做起吧。他这般自我宽慰。 思虑至此,赵捷突然想起,杜誉好像已经很久没抽烟了。 他心中骤然尽是按捺不住的欣喜:他会听进去我的话,这是不是意味着对他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全然无关紧要的人? 赵捷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喜怒无常”,伤心和高兴的变化竟然只在一念之间。由此他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常常是苦多于甜,像是一场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苦修。 只要对方高兴,苦也是甜的。 离上台还有几个小时,杜誉坐在后台化妆间的角落翻看自己从前的笔记。 这些记录有年头了,上面几乎都是当初周荣璋对他的教诲,还有些他自己零星的体悟。他看得入神,身边人来来往往也全不在意。 房间从喧闹变得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了人声。杜誉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的同事们吃了晚饭回来。 他合上笔记本,想着自己也该去吃一顿饭。然而下一秒,一份盒饭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杜誉顺着拿盒饭的手抬眼望去,瞧见了他意料之中的面容。 “我不需要。”他赌气似的推开赵捷。 “多少吃一点吧,这孩子从中午就开始担心你。”在一旁喝水的蒋正清看不下去了:“你该多多保重你自己的身体才是。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关心你的人啊。” “是吗?”杜誉看的却是身边的年轻人。 赵捷“嗯”了一声,把盒饭放到了桌子上:“时间很充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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