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笑了出来:“京剧是我毕生所爱、毕生所求。想来这样的心情你是最懂的。” 杜誉说不出话。 他之所以来到这里,除了担心作为年轻演员、作为周派小生好苗子的赵捷会因此出事,还存了些私心。 他想试探对方,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是不是存心要恶心他、利用他、乃至于陷害他。 可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赵捷的真心实意宛如一面一尘不染的镜子,明明白白地照出了他猜疑与算计的丑恶嘴脸。 他惶然地垂下眼帘:人怎么能变成我这样呢? “你之前说你觉得我有用,也是这个原因吧?”赵捷问。 杜誉依然沉默。 “小杜,”李淑茵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大热天的,一直在这里站着干嘛?快来家里喝杯茶。” 她快步走近,拽住赵捷的衣袖:“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让你师叔在楼底下站这么久?” “嫂子,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杜誉摆出一副笑脸:“我就是路过这边,顺便来和小赵说几句话。我等会儿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赵捷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 “他跟你说了什么?”待到杜誉走远,李淑茵低声问。 “没什么,就是关于舞台表演技巧的问题。”赵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了个谎。 李淑茵显然不信:“你们两个是不是闹别扭了?” “没有。”赵捷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李淑茵的手:“妈,您和我爸多虑了。” 就在赵捷觉得日子流水一样过去的时候,最让他厌烦的事情之一又一次找上了门。 周五下午下班回了家,劳累了一周的赵捷本以为能好好休息一晚,没成想刚一开门,却看到自家客厅的沙发上除了他父母,还坐了几个他从没见过的人。 “赵捷,快过来。”赵毅从沙发上站起身:“跟你伯伯大娘打个招呼。”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礼貌地问了个好。 “这是你袁伯伯和陈大娘,今天上午刚从老家过来。”李淑茵热情地介绍:“这是你小容妹妹,今年六月从S大中文系毕业,分到了咱们的遥城市的文化局工作,正好负责戏曲艺术发展这一块儿。你们俩肯定有不少共同语言。” “小时候你们在老家见过面。”袁伯伯和李淑茵一样自来熟,他把小容拽到跟前,笑着调侃赵捷和自家女儿:“不过你们大概都不记得了。” 赵捷明白了他们想干什么。尚未精通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人无法很好地隐藏自己的不悦,当着客人们的面,他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快来吃饭吧。”赵毅笑着招呼。 饭桌上赵捷一直埋头吃饭,只在别人喊了他名字的时候有所回应。饭菜很丰盛,赵捷看到了杜誉一直惦记的糖醋鲤鱼和把子肉。这两道菜即便是赵捷自己平时也不常能吃到。 “他比小容大一岁,工作一年了。”李淑茵介绍道:“和我们两口子一样,在临东省京剧团做正式演员。” “你妹妹大学的时候就对戏文非常感兴趣,还给省里的报社投过稿。”袁伯伯应和说:“是不是啊,小容?” 女孩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她同样不爱说话,性格沉静得很。又或者她与赵捷一样,只是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度日如年的饭局终于结束,送走了客人,李淑茵笑得心满意足:“儿子,你觉得小容这姑娘怎么样?” “妈,人家能不能看得上我还得两说,你未免太着急了吧?”赵捷面无表情:“说不定她想找个懂文学的,不想找我这个唱戏的。” “我和她爸爸认识了好几十年,算是知根知底的故交。”赵毅说:“好好珍惜,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这话让赵捷愈发愤怒。他没好气地说:“你们到底是想让我相亲,还是想给老家的猪配种?” “怎么说话呢?”赵毅被他惹恼了,气得直接扔下扫帚:“真是不知好歹。” “前两天我可听说你嫂子怀孕了。”李淑茵迅速收拾着饭桌:“你宋师兄只比你大一岁,再过几个月人家就要当爸爸。你不着急?” “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他马上要当爷爷、当太爷爷、当老祖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赵捷反驳说:“爸,妈,你们如果想让我见什么人,或者打算做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能不能先问一下我的意见?” “我们还不了解你?这事要是提前跟你说,你肯定不乐意。”李淑茵推了赵毅一把,示意他去洗碗。 “既然知道我不情愿,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赵捷拦住即将进厨房的赵毅:“老实说,你们是不是很想要我师兄那样的人做儿子?” 李淑茵和赵毅都愣住了。 的确,宋同的生活一直按部就班、积极上进,不论读书工作还是娶妻生子。与赵捷相比,他分明更能满足他们对儿子的期待。 二人表情的微妙变化都被赵捷看在眼里。 他拿起抹布:“对不起,想也没用。我不是他,我也变不成他。” 整整一个晚上,三口人再也没了旁的交流。 排练、演出、学习、练功。往后的几周,赵捷把自己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一旦闲暇下来就去团里翻过去的老资料。 他觉得杜誉说得没错,许多事的确不应该多想。 又是一个周五下午,杜誉主动找到他:“你跟我走。” “好。”赵捷应得爽快:“去哪?” “临时通知,我明天晚上要在合肥做交流演出,程团长批准可以带一个青年演员去,作为观摩学习。” “你要带我去?”面对这显然的事实,赵捷却不敢相信。 “你不想?”杜誉故意逗他似的。 “怎么可能?”赵捷赶忙应下,生怕多一秒对方就会反悔:“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的火车。加上来回路上的时间,总共三天行程。” “我马上收拾东西。”赵捷皱起眉:“不过我得先去跟我师兄道个歉,之前说好了周末的时候要一块儿去听京胡的课,我恐怕要爽约了。” “不想和你爸妈说一声?”杜誉问。 赵捷心有不悦:“如果他们在家,那正好。如果不在,等到了火车站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就行。” “那怎么成?”见他气鼓鼓地耍性子,杜誉觉得很有趣:“他们一定会认为是我不怀好意,把他们的宝贝儿子拐跑了。” 赵捷心想:最先有非分之想的人明明是我,要说也是我拐走了你。 “你先回一趟家吧,两个小时后剧场门口见。”杜誉指了一下省京剧团小剧场的方向:“咱们一起去火车站。” “好。” 回到家后赵捷急匆匆地进了自己房间,话都不说一句,直接打开衣柜把背包拿出来。 “你做什么?”李淑茵吓了一跳。 “杜誉说他这周末要去外地演出,可以带着我。”赵捷头也不抬。 “是吗?”对这突如其来的工作安排,李淑茵稍显讶异。 “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他。”赵捷往包里塞了几件随身的衣服,想着合肥在南边,大概不会冷到哪里去,就没带厚外套。 李淑茵当然不会再打电话:倘若不是没办法,她自然想着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家里两代人之间的矛盾没必要总让一个外人插手。 “路上小心一点。”最终她只说出这一句话。 赵捷去和宋同见了一面。由于他从前没有出差的经验,等到了剧场门口他才发现这次去的人比他想象中多,加起来有五个。 杜誉走到他身边,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拿着一份当天的报纸:“走吧。” 在站台等车的过程实在过于无聊,赵捷想找一些话题,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那个,”他能力有限,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合适的问话:“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呀?” “还好。”杜誉的目光从报纸移向赵捷:“我小时候经常跟我妈出去。她要去外地演出,家里没人照看,只能把我带着。” 赵捷回想了一下最近补过的“功课”,赞同地点了点头:“我看过以前的报纸,杜老师那会儿确实很忙。” “是么?”杜誉轻轻笑了:“没想到你会对二十年前的老报纸有兴趣。” “你去过哪里?”赵捷问。 “北京、太原、石家庄、天津,都去过。后来我跟着师父生活,他总带我去南方的南京、杭州、上海,还随团去过一次香港。” “你去过东北吗?”赵捷问:“我小时候喜欢读《林海雪原》,一直想去,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去过沈阳,我有师兄在那边工作。” 风雪千山。
第33章 杜誉攥着报纸的手愈发用力:“当年我师父给我说戏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我不懂事,很多东西一时半会儿不能完全理解,总会惹他老人家生气。” 他望着赵捷:“你父母健在,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赵捷想起之前的不愉快,不由得心生沉重,默默低下了头。 “最近怎么回事?”杜誉问。 “他们总是催着我去相亲结婚,上次还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请一个姑娘和她父母来家里吃饭。”赵捷心生委屈:“这明明是我的人生,但是好像从没人关心过我到底想要什么。” “他们希望你能长大,成为一个担得起自己和家庭责任的成年人,更希望你有抵御风险的能力,能过得更好。虽然方式不太妥当,但他们是好心,这一点毋庸置疑。”杜誉笑了:“更何况你想要的东西太离奇,如果我是你的亲人长辈,我肯定不会同意。” 赵捷想: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吗? 可他不敢问杜誉,只能自己琢磨。思来想去,他觉得这或许相关,但大概只沾了一点边。 “你爸妈能看中的人条件肯定不会差。你没答应这门亲?”杜誉明知故问。 赵捷对他这样的行为很不满,便理直气壮地反击:“我心里有人,怎么答应?” “年轻人不能总想着自己情情爱爱的事,要把心思用在正地方。”杜誉故意开玩笑逗他:“孝敬父母、钻研工作、赚钱养家、自我实现,哪个不比谈情说爱有意思?” “我没有总想着。”赵捷不服:“再说了,我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既不需要勾心斗角,也不想掺和尔虞我诈,只是偶尔想想我的心上人还不行了?” “婚姻和爱情其实没有关系。你父母让你去相亲,看的都是条件合不合适,肯定没指望能让你从中得到爱情。”杜誉盯着他,语气平稳:“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唯一不能和而不同的东西只有利益而已。” “那不是感情,是功利的算计。”赵捷立刻表示不满:“我如果只知道自私自利,对那位女同志也不公平。”
62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