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认为那颗石子会是唐颂扔的,可人群和他相隔两端,唐颂在的那一端是他跨不进去的区域,他彻底失去了唯一能诉苦的人。 受了委屈回家告诉妈妈,这种事他没有太多经验,想着不然就试一次吧,毕竟这次真的受伤了。 却没想到,那点伤竟然什么也不是。 妈妈生病了,他到那天才知道。唐颂妈妈把他推到床边,让他听妈妈说话,他心里排斥极了,握着妈妈干瘦的手,脸上爬满悲伤,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非要在今天?我受伤了,我还没有说,我浑身都是伤,我每一天都在受伤,我一次都没来得及说,为什么非得是好不容易想要开口的今天。 而妈妈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虚虚抓着他的手,第一次对他说出:你是个好孩子,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骄傲什么。 他又想,他是一个潜在的杀人犯,他有过许多恶毒的思想,他继承了最糟糕的基因,经常在心里试图置人于死地。他参加了那么多比赛,一次都没有拿过奖。骄傲什么。 “她说完这句话就死了,后面的一切交给我承担。” 那是沈光霁第一次去火葬场,他记得妈妈躺在上面,那像一个长方形的,巨大的抽屉。机器一动不动,等着披麻戴孝的人从沉默到痛哭,哭得最大声的时候,她又戏剧化地被推进去,有一双手颤抖着靠近,试图拉回她,同时又被更多另外的手阻止。 但痛哭的、试图拉回她的,都是唐颂的妈妈,唐颂和难得出现的唐父是阻止的那个。 只有沈光霁安静地站着,像一个局外人,没有被任何哭泣声干扰,耳边静得像死,一心只想躺上去。想烧成灰,和一堆陌生人的灰烬叠在一起,被长久流转的时光消除一切存在的痕迹。 ---- (2/4)
第64章 唐颂的升学宴办得十分隆重。沈光霁在门外帮忙迎宾客,一个都不认识,不知道怎么称呼,不知道招待他们坐哪一桌,尴尬到觉得自身的存在都很难堪,更让他惶恐的是,这个假期一结束,唐颂就要去西大上学,而他开学才高三,每天放学都要回到唐颂的家,可唐颂并不在那里。申请住宿也不行,那是额外的开销,他不可能开口向唐颂的家人要这份钱。 找兼职来不来得及?如果说去住宿,他们会不会认为我讨厌待在这个家?可他们会不会本来就在等着我开口提?如果兼职凑不够钱,他们会不会嘴上不说,心里却讨厌我? 不知道该往好处想,还是该往坏处想,尽可能往坏处做心理准备了,可越想越焦虑。然而那天晚上唐颂在他的房间睡,告诉他:你在这里就好,你可以把我的妈妈当成自己的,她也许也会把你当成我。他顿时又认为,往坏处揣测别人的自己很可恶。 “熬过最后一年,不要给人添麻烦,这是那一年里默念最多的话。” 每一所高中里,学生都能分出好几种类别,老师眼中通常只有几个大类:学习好且听话的、学习差但听话的、学习好却调皮的、学习差还调皮的,以及“其他人”。而在学生眼中,几个大类又会再拓展开,大多数命名为:人缘好的、讨人厌的、不好惹的、很有钱的,以及“普通人”。 唐颂毕业前一直处在“人缘好的”那一类,他成绩好,性格好,即便总爱跟校里校外的问题学生打交道,没惹过麻烦,老师也不会说他什么。 沈光霁只想做那个普通人,然而现实不如人愿。 他比唐颂低一个年级,刚开学的时候,下课会去唐颂教室门外等他,因为司机会来接他们,他自认为一个人先坐进车里太没“规矩”,那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他家的车,无论如何,得先等到唐颂。 于是就有更多人认识了沈光霁。 唐颂有时也会跑来找沈光霁,给他递一些信封、饮料,或者手工制品,说这是他们班女生给的。后来沈光霁就不去唐颂教室门口等他了,选择在校门口等,但一定会等到唐颂来了以后再上车。 再后来,唐颂说放学想跟同学一起走,不需要司机接送了,显得很特殊。沈光霁对此当然没有意见,只不过他不敢比唐颂先回家,因为那是唐颂的家,他只好每天跟在唐颂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说话,也不追上他。 唐颂没有发表过任何看法,但唐颂身边的朋友说:沈光霁太扫兴了,每次一回头就看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谁也不理,看了就让人反胃。 唐颂在学校的时候还好,唐颂毕业以后没人能护着沈光霁了,他一夜之间被人从“普通人”的类别里摘出来,扔进了“讨人厌”里。也没有过多的原因,成绩优异、模样好看、受女生欢迎,那么不被追捧就被排挤,很显然,唐颂是前者,沈光霁是后者,而他没有解决办法,努力尝试了,还是融不进人群。 有一天晚自习放学他一直没有回家,家附近有个公园,他就在座椅上坐到深夜。浑身都湿透了,不知道自然风要多久才能把他吹干,手机也弄丢了,他在水池里找了很久,摸到的全是淤泥。即便手机是唐颂以前换下来不要的,那也不是属于他的,他拿在手里,应当有保管好的责任,但他弄得一团糟。 也许是因为他在抽屉里发现一盒巧克力,也许是因为下课不小心踢到谁的桌角。他不知道,想说自己什么也没做错,但不知道跟谁说,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小镇,逃到哪里都被人排斥。 很多时候他都想绝望,但又不敢太绝望。妈妈在他小的时候就总跟他说,这个世界非常大,有许多穷苦地方的人连饭都吃不上,那些孩子上学的路比他要走的路更远,甚至要翻过好几座山,他们可能都没机会洗一个热水澡,所以人活在世上,拥有什么,就得感激什么,如果只去看不好的地方,那干脆所有人都不要活了。 他抱着书包缩在椅子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至少此刻没办法“感激”,看到的全是不好的地方。他想,难怪妈妈会说他软弱,都快成年了,一点用都没有。 那天晚上是唐颂妈妈和老师一起在公园找到了他,当时夜已经深了,校服还没干透,透着一股难闻的腥味。怀里的书包好像也坏了,拉链拉不上,掉出来的试卷都揉成了皱巴巴的废纸团。而他额头温度滚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醒过来时人已经在病房里,窗帘不遮光,挡不住天亮,像一个噩梦的开始。 唐颂妈妈问不出原因,然而不用问也能猜个大概,于是司机又开始每天接送他上下学,老师也开始每天留意他。可越是这样,他就越矛盾,说不清为什么,别人越是对他好,他就越是对一切都感到抱歉,仿佛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就在负债,每活一天叠加一点,快把他压垮了。 “妈妈总说,人要懂得知足。我后来拥有的一切都是赚来的,得到就是恩赐,只能感谢,不能挑选。” 那年的毕业生填报志愿都是在学校里,有老师安排指导,老师给了沈光霁很多个建议,西城大学并不在其中。沈光霁没有采纳那些建议,只填了西大,没有第二选择。因为前一天晚上,唐颂妈妈来到他的房间里跟他谈心。他认为那是谈心,至少他没有跟自己的妈妈在夜晚并排坐着聊过天。哪怕时间很短,话题也不过是几句:其实西大也很好,还可以跟小颂做个伴。 唐颂已经放假回家了,就在隔壁房间玩游戏,他没有参与这场谈话,却十分笃定最后的结果,隔天早上送沈光霁到楼下时直言:我在西大等你啊。而沈光霁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哪怕高三不用替任何人拿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从来没有去参加过比赛,没有故意忽略正确选项或者空留一道大题,排名榜上越来越多第一。可他只会想,如果不是来到这里,他根本不可能有上大学的机会,这些事情原本做梦都不敢想,所以就算要放弃他想去的地方,也应该心怀感激。 他必须这样想。 唐颂在学校大概过得不好,所以总是跟他待在一起。沈光霁说不上他哪里过得不好,唐父给他在校外租了房子,生活费花不完,按理来说应该过得比多数人好。 沈光霁不经常去唐颂住的地方,唐颂总是抽烟,他讨厌烟味。除非唐颂妈妈打电话来,说又联系不上唐颂了,让他帮忙去看看。 沈光霁每一次去,都会看到唐颂像尸体一样躺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不一定是床或沙发,也可能是阳台或厕所,眼睛有时候睁开,有时候闭上,但睁开闭上都像死了。 沈光霁在学校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有人说唐颂和某个老师在谈恋爱,沈光霁没放在心上,他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直到开学的第一个秋天结束,他试图在厕所把喝醉的唐颂扶起来。喝醉的人就像一摊泥,两条腿没有一点支撑力,他觉得累,手一松,任唐颂往地上躺,吐了自己一身。 他在角落捡到一盒没抽完的烟,出于好奇,他从唐颂口袋找到一个打火机,把烟夹在唇角,皱着眉点了火。不知道怎么抽,深呼吸,尝到一口呛人的烟草味。他顿时也想吐,烟头扔进马桶里,马桶里是没冲掉的呕吐物。像当下的场景一样恶心,像他的人生一样恶心。 那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找过唐颂,接到唐颂妈妈的电话他就推脱说,唐颂最近课业太忙,他很难联系上。 学期末,唐颂先结束了考试,他没有先走,一直等到沈光霁考完。 沈光霁考完最后一科,回宿舍收拾了东西,一出宿舍楼就看见唐颂。就像他以前在唐颂教室门口那样,背靠着墙,低头看自己的鞋子,沉默得像一棵枯萎的树。 唐颂还没有收拾行李,于是他只好又陪唐颂回一趟出租屋。他坐在玄关的鞋柜上,不打算进去,唐颂在桌边整理一些裁剪过的布。 唐颂说,他们发生了关系。 沈光霁说:他有妻子。 ——我不知道!操他妈的我不知道! 唐颂暴怒起来,推翻了摆满杂物的桌子,红着眼睛,看起来像要失去理智。他大步走到沈光霁面前,垂眸望向沈光霁,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冷静,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意外,你觉得我就是那种人,是吗? 沈光霁捡起滚到他脚边的一把剪刀,上面有一点红得发黑的痕迹,像干掉的血,不知道从哪来的。 他问唐颂:你想喝酒吗? 唐颂的嘴唇有点颤抖,连带着声音也颤抖,人却静下来,颓然靠坐在墙边,说:可能我就是那种人,谁知道呢。 沈光霁没说话,他确实不知道。 唐颂说:他跟我爸爸好像。 沈光霁目光顿了顿,不明白的似乎都明白了,于是又问:你想喝酒吗? 他们延迟了一星期回家。 那个假期过后,唐颂开始跟各种人谈恋爱,沈光霁并不关心,向唐颂妈妈说“唐颂过得很好”才是他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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