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聿容的眼光自然没得说,那只腕表精致而低调,田恬戴上手试了试,很合适,钱果然才是识货的行家。 真想据为己有。特别是今天苏聿容特意叮嘱他“穿漂亮点”。 他站衣柜边天人交战了一分钟,叹口气,还是把腕表放了回去。戴上朱丽珍买的浪琴。浪琴也不错,是朱丽珍送的入职礼物,打完折将近一万块。 穿戴好,简单用一点发胶抓了头发,他出门了。 邀请函上的地址位于市中心一个公园内,那公园田恬只去过一次,是一个颇有年头的老公园,建市以来,几经翻修重建,里面大树森森、小道曲折而窄,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太爱去的。比起新建的开阔而时髦的公园来说,它显得太过晦涩幽暗了。 “风雨不动居”在公园一角,看着是座清代建筑,上覆青瓦,主体为木质结构,门帽正中有一匾额,写的正是此间名字。 天色欲晚,田恬找到了地方,前方大门已经支起古色古香的灯笼和烛火,典雅而庄重。田恬理了理衬衫,抬步往里去。 苏夫人谭辉泉站在门口迎宾处送客,目送贵客走远后正欲转身回厅,忽见前方昏暗处走来一个青年。身形高大挺拔,穿深色衬衫,领口敞开四五粒扣子,露出三寸肌肤,长袖松松挽到肘上,腕上一只棕色皮表,下面穿米色长裤,步子走得漂亮。 苏夫人再看他容貌,棱角分明,肉骨妥帖,眉发俱利,说不上多么惊艳,但好看。 尤其眼神映着烛火,分外亮。 苏夫人停住脚步,等他走近,脑子里在回忆,这是谁家的子弟? 可他一靠近,走入门帽的灯火下,苏夫人十分失望。 样子倒不假,但……只是个普通小伙子罢了。 他身上止汗露的香味让苏夫人觉得拙劣,衬衫和裤子上有小小的logo,她不认识,但一切不努力隐藏logo的服饰她都不喜,腕上手表走近看连普通都称不上。 一个走错的人吧。 她把目光转开,看向案上一座青铜仙鹤烛台。 青年却从裤兜里摸出一封邀请函,交给了迎宾的姑娘。 “您好,我来看画展。” 苏夫人暗暗诧异,又把目光转回来,斜目掠一眼姑娘手中的纸柬。居然是手写的。 小姑娘也愣了一下,今晚所有客人的邀请函都是印刷的内容,只有最下署名会由苏家各人自行填补,谁请的谁签名。这是今天唯一一封全文手写的。 看下面的签名,字迹倒是没错。 “香毫先生的客人,晚上好,请进。” 田恬道了谢,对门边另一位穿淡蓝旗袍的美貌夫人点头致意,然后迈过门槛往里走。 入目先是一进院落,左右正前都有屋舍,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里面有人走动交谈。田恬左右看一眼,有点抓瞎。最后他决定先进正房看看。 正房隔为三间,墙上都悬着泛黄的丹青。田恬听见左侧隔间里有交谈说话声,其中一道声音正是苏聿容的。 田恬站在隔间走道边凝神听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听得微笑了一回,接着自行去找苏聿容的画。 他在正房内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正准备去偏房,身后忽有人喊他。 “田恬。” 苏聿容听到一道脚步声,皮鞋底在青石板上走着,好像与别的脚步声不同。 他那薄薄的一片心似乎粘到了那只皮鞋底,不易被发现,却悄悄被主人带着到处走。 眼前的客人忽然变得面目模糊且索然无味。苏聿容几句话结束谈话,抽身离开,追到门口叫住了他。
第44章 我可以对你好吗? “香毫先生,晚上好。”田恬回身,笑嘻嘻地望着他。这个小字还是第一次被田恬一本正经地念出来,以前都只在亲密时刻有机会被光顾。 “晚上好。怎么没叫我?” “不急,我今晚没事,时间很多。” 苏聿容点点头:“我带你逛逛?” “太好了。” 苏聿容带着田恬缓步并肩而行,在每一幅画前驻足,半天方才挪动一步。反正他们今晚无事,尽可慢慢逛去。 “为什么选在这里办展?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这公园里藏着这么个地方?” 苏聿容解释道:“这里曾经是祖上的老宅子,是个三进四合院,另外还有一片园林。 后来交出去了。原来叫‘苏宅’,我爷爷主动交出去后,有关部门请旧主更名,爷爷就取了现在这个名字。大门上‘风雨不动’的匾额也是他的手书。那是七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田恬点点头,恍然道:“那这四个字是不是取自‘风雨不动安如山’?” 苏聿容说:“是。” 在那个山河破碎的年代,大地广厦千万、江山风雨不动应该是所有人共同的心愿。 他们正好走到一块古铜色金属浮雕墙前,苏聿容解释,公园景区管理处做了一些名人故居介绍的材料,这是《苏氏世系简表》。 苏聿容一指上面,说:“苏月樵就是我爷爷。” 田恬看去,只见苏月樵上面还有五六代有名有姓的大家长,往下写了“苏白壶”、夫人“谭辉泉”,再往下只写了一子一孙。 走到一副一人高的山水画卷前,田恬看到左上有一首题诗: 钩月樵云共白头,也无荣辱也无忧。相逢话到投机处,山自青青水自流。 “这首诗是唐寅的《渔樵之志图题诗》,这幅画是曾祖画的《钩月樵云图》,爷爷的名字就出自这儿。”苏聿容适时解释道。 田恬看那画,大幅山水,流云苍苍,角落里有一个背着砍柴刀的樵夫,坐在大石上,垂钓水中月影。这是官场士子宁静致远、垂钓月亮、砍伐云朵的浪漫和志趣。 田恬跟着苏聿容转了一圈儿,他最喜欢苏月樵先生那幅《君子六艺图》,田恬对着那画笑个不停,差点把苏聿容笑毛了。 这画名字取得一本正经,其实不如叫它《苏聿容黑历史图》,看题款,是月樵老先生调侃他三岁孙儿所画。 “礼”——小聿容倒地上哭鼻子。 “乐”——小聿容光着脚丫踩水坑。 “射”——小聿容神气活现地举着一把比他还高的玩具枪。 “御”——小聿容一脸呆滞地骑着电动大恐龙。 “书”——小聿容把自己画成个大花脸。 “数”——小聿容在白纸上写个“100”拿去买糖。 高雅之堂,不可喧哗,田恬捂着嘴憋笑憋出了眼泪,弓着背,簌簌发抖。 “有那么好笑吗?”苏聿容抱起双臂看着他。 “十分好笑。”苏聿容闻言作势要抓他头发,田恬偏头躲开,赶紧补充:“万分可爱!别打人,你看看这个比例!好笑和可爱是1比1000。” 苏聿容白他一眼。 稀奇了,田恬还没看过苏聿容翻白眼,感觉就像冲大慈大悲男观音许了个怀柔济世的心愿,但他听罢翻了个白眼——如此这般始料未及。 完了,好笑和可爱现在是1:100000000。 高岭之花小时候也只是一个调皮匠。谁知长大竟成了个冷冰冰说一不二的人。 老田有时候生气了会骂他“从小到大没有一点长进”。是,他是这样。周围很多朋友会说,到了18岁会觉得10岁的自己是个傻缺,到了25恨不得杀了18岁的自己——那种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居然跟自己沾亲带故他妈的。 但田恬并不觉得,他回忆过去,总觉得什么时候都挺好玩儿的,10岁没有学习压力很自在,18岁上大学看世界样样新鲜,25岁工作了、分手了,差点意思——但可以视作上升曲线中临时的波动,因为到了27,他遇见苏聿容。苏聿容带来的幸福感觉绚烂到令人盲目。 田恬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莫名其妙替苏聿容感到不公平。他是如此优秀且富有才华,又是如此自律且勤奋,上天给每个人一天24小时,在田恬轻松悠闲无所事事的时光中,他一定在孤独地努力着、承受着“长进”的压力。 这不公平,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遇见他,就能靠近他,然后站在他的光芒中,好像自己也是一个发着光的人。 田恬看了看苏月樵笔下傻乎乎的苏聿容,又看了看身旁冷情孤傲的青年,竟然觉得好生怜惜。 “聿容,学画画辛苦吗?” 突然问这个,苏聿容觉得莫名其妙,随口答:“还行。我画得不好,高中毕业就放弃了。” “谁说你画得不好?” 苏聿容沉默了一瞬,然后才答:“没人说。”他抬手虚指了指墙上的六艺图,“以前爷爷会盯着我的功课,他说那四幅画可以算到了登峰造极境,下笔凶辣、意境苍凉。但后来……后来突然就不管我的功课了。他建议我多尝试一些别的喜欢的事情。大概是因为越画越差。” 田恬听了由怜惜变得难受,如鲠在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轻轻拉了拉苏聿容的衣袖,“走吧,都看过了。” 走出灯火辉煌的展厅,远离满墙泛黄的丹青,田恬说:“聿容,我没见过你爷爷,但我从他的字画里面能猜出,他是一个富有同情心、温柔博爱的人。” “他是。”苏聿容点点头,送他跨过“风雨不动”的门帽,打算就送到这里。 “那你觉不觉得,他会很心疼你。‘下笔凶辣、意境苍凉’是赞画,但对作画的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他心疼你,所以才不再管你的功课。” 苏聿容听了,脚下一顿。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傍晚时落了十几分钟阵雨。苏聿容送田恬出来,两人并肩走在昏暗悠长的茂树夹缝中。 “你不用接待客人了?” “不用。” “那谢谢你送我!” “嗯。” 公园管理处珍惜电力,路灯也不肯糜费光明,枝干叶片只见轮廓、青石板路微泛水光。田恬靠路边走,让苏聿容走在道路中间——两侧侵染着青苔,中间没那么湿滑。 青石板上的青苔吃饱了雨水,闲得无聊作弄人,把田恬勾得脚下打滑,苏聿容眼疾手快捞住他小臂,把人扶稳了。 人的小臂到手掌的距离,只有一点点冲动那么长。 那一刻他们同时涌起一点冲动,一只手下滑,一只手抬掌,就交握到了一起。 好一会儿他们沉默着没有说话,牵手比杏爱更加令人羞涩和紧张。大概因为杏爱是动物的,而牵手是人类的,它有远比杏爱更多的外延和涵义。 田恬不知道苏聿容在想什么,他很兴奋,思绪像万点烟火,轰然炸开,坠落后留下一蓬青烟。他忽然想起一件小事。 “聿容。” “嗯。” “知道吗,小时候我家住在县城里。” “嗯,你老家在沉年县。”第一次见面他就问过的。 “我家老房子是个平房,原来门口有一级台阶。后来有了我,听妈妈说,我人小腿短,怕我跌跤,我爸就去村里找了一块又平又窄、高八九公分左右的青石铺在门口,把一级台阶划分成两级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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