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到此为止沈宣墨状态都还不错,但当有伯问起“有人说您的创作之源是人的本能,性、原始宗教、情绪是您的创作母题,您是否认同呢”时,沈宣墨张开嘴咳嗽了一声,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地,他的状态急转直下,支支吾吾,措辞支离破碎,显得这个问题像是涉及到了他人生最大的秘密。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因为一个咳嗽,就断了一直紧绷着的弦,由弦织起来的他的认知、语言系统、逻辑思维就都崩塌了。 他半个月才换来的片刻清醒,只需要一个咳嗽,就彻底打破了。 不,他不伟大!接受采访的不该是他,至少这个称号得属于一个说得清话的人,而不该属于他这样一个,除了画画什么都做不好,犯了错不知道怎么弥补,漏洞百出的人。 他在耗费三十余年建成的语言库里艰难地挑出他想要的词:“有伯、不、拒绝……” “先生,我替您用手帕擦擦。”一只手捂住了沈宣墨的口鼻,邬百灵用另一只手顺抚沈宣墨的背,让他平静下来,沈宣墨盯着他爱的人的那张脸,忽然想起了两人之间发生过的很多事。沈宣墨胆子很小,他怕在人多的地方出丑,他怕别人觉得他配不上他的名头,他怕访谈节目里的他不伟大。可是他又胆子很大,因为他不怕他爱的人恨他。他幸运至极,他爱的人在他眼里很伟大。 是啊,是,他就是配不上伟大的名头,不管上不上这个访谈节目,节目里的他表现得如何,这是铁的事实。可是他的身边有一个真的于他而言的《十年伟大人物》,只是这个人不会被BBC邀请。他想道,不被看到的伟大,也应该得到赞美。他发觉了这伟大,他就理应有责任让这份伟大被歌颂。 邬百灵仍然捂着沈宣墨的嘴,沈宣墨渐渐平静下来,点了点头,邬百灵便退到一旁。沈宣墨对有伯说:“作为一个从小就没别的本事,只知道画画的人,叫我对别的东西进行深刻的批判或研探究,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只能对本能一类的东西,比如美的,生命的,繁衍的东西,来进行描绘。我并不是选择性地把这些东西当作母题,而是我对世界的了解如此局限,以至于我只能画这些东西。” 后续的排练,沈宣墨的表现反而比一开始还要更好。他渐渐放下心,做最后的准备。 正式拍摄出了点小插曲,打光灯刺得沈宣墨睁不开眼睛,好在热带小岛阳光充沛,当天也难得地没有突然降雨,访谈部分很顺畅地完成了。 节目组需要拍摄一些日常生活、宅内景致、自然风光,以及画作的素材,便于后期剪辑。沈宣墨很大方地抬出了都夷斯文化系列,这是没有在任何地方展出过的,在这节目里是第一次展示。主持人识相地抛出话头,问这幅画作将来大众还能有机会看到吗,沈宣墨便回答自己在筹备画廊,将展出自己创作过的所有画作。 “感谢您接受采访,粗剪完成后我们会给您提供毛片小样,有任何问题您都可以向我们提出。”拍摄完成后,节目组准备离开。 这时,沈宣墨叫住了他们。“等一下,”沈宣墨说,“有一个镜头,我希望你们能拍一下。” 因为刚才的拍摄,仓库的画作被打乱了顺序,邬百灵正在重新进行整理,并检查画作及画框是否受损。沈宣墨在他背后,对镜头说:“虽然出演BBC《十年伟大人物》的是我,但我心里也有一部《十年伟大人物》,我在其中扮演需要人来拯救的角色,而真正的伟大人物是拯救我的人。” 他笑了笑,说:“谢谢你。” 折腾了半个月,众人都相当劳累,好在效果似乎不错。睡前沈宣墨在床上看书,邬百灵盯着他,有些不习惯。沈宣墨问怎么了,邬百灵说:“今天你有点聪明,好怪。” 沈宣墨说:“柳医生的方案的确有效,有很多忘了的事,我现在都能想起来了。” 邬百灵说:“是吗,你想起了什么?” 沈宣墨说:“小妹的英语老师叫小日向,上次来参观的你的朋友叫老飞,以前你带我在他的餐馆吃过椰子鱼,我们一起去过杯杯岛,那是一个不许男人碰自己阳具的小岛,在那里你恶作剧把我弄硬了,还有……” 邬百灵说:“还有?” 沈宣墨说:“还有,我的求婚戒指在你那里。” “……” “不还,我就当你想和我结婚了?” “……” “定个日子准备结婚吧。” “……” 邬百灵不管还在看书的沈宣墨,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用被子蒙住头。 “烦。”邬百灵嘟嘟囔囔骂了一句,但绝口不提把求婚戒指还给沈宣墨的事。 沈宣墨笑着合上书,也准备睡觉了,睡之前,他真切地祈祷着。这件事,但求这件事,别让他忘了吧。
第25章 25 周日下午门口出现一位信差,邬百灵出来迎接后发现是教堂的神父。罗丝太太托他带来一封信,信上没有写寄信人地址和收信人地址,她不知道沈宣墨和邬百灵住在哪里,只好把信送到教堂,再托人转交。 罗丝太太在信里写道,她的男朋友,路易——即他们在杯杯岛帮助过的那位瘾君子,在戒毒所顺利度过半年后,因为复吸又重新回去了。在所里路易给他们写过很多信,可是看守很坏,路易明明给的钱和其他人一样,看守就是不寄他的信。后来才知道路易没写地址所以信根本就寄不出去,看守光收了钱,却没有告诉路易,直到路易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了,看守才说他的信寄不了。 不过路易反而很庆幸。他之前的信写得就像日记,一个瘾君子的日记就算寄了出去,大概收到信的人也不会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他白花了些钱,买到了教训。本来他想跟他们说自己过得不好,但是现在他改口了,说自己过得很好。 邬百灵把这件事给沈宣墨说了,沈宣墨问邬百灵怎么会认识瘾君子,邬百灵便回答你也认识。 “我当然认识了,我这圈子里,太常见了。”沈宣墨说完,一口吞下药,药片硌到了他的嗓子眼,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节目录制结束后,沈宣墨一下子从紧绷的状态放松下来,这一放松,他就再也紧不起来,变成了彻底的废人。 需要用来申办画展的画册只剩最后一点内容,沈宣墨记录过关键词,以免之后状态变差想不起来;可是他不知道真到了状态差的时候,这玩意儿根本没用,因为他连字都看不清。 他抓着脑袋使劲想想想,想破头皮也想不出来。邬百灵一拍他脑袋,说别用你那脑子想,你的脑子现在不好,以前也不见得多好,能画出佳作来,就是因为你画的时候没让你那烂脑子掺和过。 沈宣墨一听也对,干脆胡乱了事,在画册后记写道:我当不了心思缜密思想深刻的画家,只能当最欢迎各界人士对自己的画做阅读理解的画家,只有被做阅读理解,我的画才有可能成为高深之作。同时我也欢迎想来见识史上最没营养的艺术家的人,有了这些人,后世的艺术家就会提紧裤子,以不比我差为目标地走这条艺术道路。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所有的申办材料就都齐了,把它们寄出去之后,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 邬百灵问要不要去拜拜佛,或者上帝祂老人家。 沈宣墨说可别,万一神们只收阳寿,那他只能原地暴毙,甚至下辈子也要用来还债了。 邬百灵说照这么说我上辈子是拿了不少好处。 话刚说完,沈宣墨就倒了。 邬百灵拿来换洗衣物,然后退到一边,抠着手指,看有伯娴熟地给沈宣墨擦身子。擦完一面,反过来,擦另一面。邬百灵实在忍不住了,问:“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柳医生抱歉地说:“暂时没有了。” 沈宣墨的母亲和外公都是有伯照顾的,有伯比邬百灵更了解怎么照顾患者,也比邬百灵更了解沈家人。有伯给沈宣墨擦背的时候,沈宣墨一直在大喊大叫,在场没有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可是有伯无奈地小声说道,麻烦请百灵在外面稍等一会儿,宣墨失禁了,这副样子他不想让他看到。 邬百灵叹口气在外边等着,头一下一下往墙上撞。 和有伯比起来他能做到的仅仅就是不添乱,说白了沈宣墨非要他来照顾,就是认定了自己没过多久要死,连挣扎都没有,像是等这一刻的到来已经很久了。对沈宣墨而言邬百灵并不能唤起自己的求生欲,只是能让自己走得安心一点。 如果要死的是邬百灵,邬百灵一定会因为沈宣墨而想要活得更久的。 邬百灵有点不甘心,然而现状规定还轮不到他不甘心。 都马岛一年四季天气都是温润的,常年维持在20-30摄氏度,因为处处都有植被覆盖,阳光都被挡着,所以不仅不热,甚至还称得上凉爽。都马岛的旅游产业支撑起了整个都夷斯群岛的经济,这里的氛围很热情友善,岛上所有人的共同使命就只有一个——维护好都马岛的特色,别让游客失望。再加上都马岛人少,竞争小,这里的生活几乎一年到头不会有什么变化。很多人就是冲着这种慢慢的氛围才来的都马岛,邬百灵原本也很满足于这样的环境,不过这些天他隐隐有腻了的感觉。 柳医生让沈宣墨睡着了,随后和有伯一起忧心忡忡地出了医疗室。看见站起来期待他开口说些什么的邬百灵,柳医生顿了顿,邬百灵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两天你就休息下吧。”抛下一句话,柳医生不敢多留,快步离开了。 邬百灵赶在有伯开口之前说:“不用担心,我正好有想要探望的朋友。” 到戒毒所费了不少时间,邬百灵没有开车来,毕竟不是他的车。要命的是戒毒所在都夷斯最边陲的小岛上,那座岛落后至极,毫无基本建设可言,所以也没有能让邬百灵搭乘的交通工具,他下了轮渡就遇到一个脸上冒白脓的男人,凑到他面前说“car”、“car”、“to detox”,邬百灵左右看看发现没有别的黑车了,这里导航也不灵,只能将就上了这个男人的车。 等邬百灵坐到副驾,男人一句话也没说,突然就俯过身子,手从邬百灵身旁牵过安全带,帮他扣好。邬百灵心脏猛跳,安慰自己道也许是因为男人不会说英文,就直接上手了。车开了一个半小时,他一分钟也没有走神,注意着任何风吹草动,直到眼前出现戒毒所样貌的建筑,他才缓了一口气。 男人用手比了个数,邬百灵丢下比那个数更大的整钱,逃也似的开了车门。下车时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腿抽筋了,胯间也麻了,也许是在车上坐久了,可是他直觉没那么简单。大腿根像被人箍住,下体的感觉不真切,现在回忆起来,似乎除了麻,还有点热…… 他干呕了一下,飞快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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