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事情有些难办,因为如果专家没有给出切中要害的指导意见,他们无从改进,一定是拿不到专家评定书的。而显然,他们拖不得。 讲解完后,邬百灵后颈冒汗,他顾不得去擦,指导专家要离开了,给出的意见会以邮件形式发送过来。万一她给的意见模糊不清,或没有将所有需改进之处一次给完,让这份专家评定书拖很久才拿得到,那么展览馆能在沈宣墨在世时开业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她一步一步往外走,高跟鞋击打在地面上,叩、叩,数到第九声“叩”时,邬百灵开口道:“一路平安,Auf Wiedersehen!” 指导专家很诧异地回头,应道:“Auf Wiedersehen.”过了两秒她又说,“您知道我是德国人?” “听到您在说‘good’时,‘d’的发音很像‘t’,就想到德语的好是‘gut’,猜测您是德国人。”邬百灵抱歉地笑笑,用德语说,“今天沈先生病重,您应该也知道,他患了那个……” “Leukämie(白血病).” “嗯,白血病,为了减轻病痛的折磨,医生让他睡去了。”邬百灵三十度鞠躬,“招待不周,还请您见谅。” 指导专家神色并无不悦,她侧歪着点点头,说:“没什么,你们需要解决一些消防隐患,另外展厅也要规划规划,详细的我会在邮件里指出。希望沈先生安好。” “万分感谢,再次祝您一路平安。” 邬百灵的鞠躬礼持续到指导专家的车开出了这条街,他这时终于有工夫擦擦他后颈的汗,看样子这边是没问题了。在知道沈宣墨的工作场合时常需要与德国人、瑞典人、法国人等等交流后,他就开始学习这几门语言,邮件就是他最好的阅读材料,有发音方面的问题,他就叫沈宣墨给他读一读念一念。其实目前他的水平也就那样,但得益于他每天都要在邮件里回复“抱歉”、“沈先生病重”、“望您海涵”之类的话,今天他说得很顺畅。 他转头看向三楼,现在的大问题,只剩那边了。 沈宣墨就这样把自己关在里面几天没有出来,放在送餐车上的食物从没有动过,但存放在冰箱里的东西隔天又会少一点,于是他们把做好的食物留在餐桌上,果然第二天,碗和盘子空空如也。 他们试过蹲点,但蹲守了几天,都没蹲到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下来吃的饭。这下大家迷糊了,沈宣墨的意愿究竟是什么?最迷糊的是柳医生,如果沈宣墨的状态很不好,以至于没有独立行动的能力,那他一定会硬闯,把沈宣墨带出来;可现在看来沈宣墨清醒得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硬闯,则可能激发沈宣墨的反抗心理,之后不配合治疗,就会演化成更糟糕的状况。 柳医生和有伯商量不出所以然来,便问邬百灵有什么看法。邬百灵恹恹地答:“嗯?”另外两人摇摇头,算了,算了,这个也没有多好的。 这几天邬百灵都过得迷迷瞪瞪的,虽然沈宣墨给他安排有房间,但晚上睡觉他从来都睡沈宣墨房间里那张小床,这几天沈宣墨没在,他睡那张小床睡得不舒服,老是惊醒,然后下意识抬头去看大床上沈宣墨睡得怎么样。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又浑身不自在,盯着对面墙壁,那面墙太空了,他老是幻视那里有三幅画,下面有一个大收藏柜,然后他意识到了自己在幻视什么,就更睡不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对沈宣墨的感情到了这个地步,这才几天,他就睡不着觉,不可避免地,他想到沈宣墨死之后。 今天邬百灵把送餐车推到画室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他没走。他敲敲画室的门,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听见里面没动静,他又豁出去了。 “你要是,你要是因为担心我看到你不好看的样子,才躲在里面的,那你不用担心,因为你更丑陋的一面我都见过了。你想你十年间即便知道我过得不好,也还是没有问过我,你要死了,才不顾我的意见,把我抓来照顾你,连这些我都不在意了,你还有什么丑陋的地方能让我在意呢。所以如果是因为这样,那你不用担心……如果不是因为这样,那,是你因为我生气了吗?” 等了很久里面也没有回应,邬百灵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这夜邬百灵还是睡不着,而他对睡不着的感觉竟然已经习惯了,像是已经准备接受自己下半辈子每天都睡不着的人生了。凌晨四点他起夜,以往沈宣墨在房间里时他会在床头备一点清水,以防沈宣墨随时需要服用抗癫痫药,现在他显然没有这个准备。于是他下到一楼倒水喝,喝了一口后把水含在嘴里迟迟没有咽下去,如同走神,也如同无力到连吞咽也做不到。 一杯清水花了他十几分钟才喝完,他冲了冲杯子,把杯子倒扣在滤水架上,捏了捏,自从沈宣墨病情加重以后,杯子就被换成了塑料材质的,扣在滤水架上时发出的声音一点也不清脆。 上楼他不打算坐电梯,想从楼梯一阶一阶挪上去,反正也睡不着,这么早回床上干嘛呢。 他的拖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也不清脆,是窣窣的,走路能发出这种声音的,身子一定很轻,走路也没多少精神,在光滑的地面上滑着走。 楼梯上方隐约也有窣窣声,可能是回声,邬百灵听了心里发毛,便用自己的窣窣声去合那道声音,两道声音重叠,他就听不见另外那道了。 许是他的确因为连续的失眠而头昏脑涨,居然没有想到,楼梯上会有两道窣窣声,是因为有另一个人正从楼上下来。 凌晨四点,邬百灵和沈宣墨在楼梯上相遇。夜晚很黑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他想,傻呀,一个病人,下楼不开小夜灯?他明白了,大家蹲守几天,没蹲到沈宣墨什么时候下来吃的饭,原来是因为他凌晨四点才出没。他担心,凌晨四点,饭菜怕是都放变质了,吃了身体没问题吗。他有千般万般想法,但其中没有一般化为了言语。 最后他说出口的是:“你吃完饭都不洗碗的。” 沈宣墨问:“你帮我洗的?” “是啊。”邬百灵说,“你现在还,还要吃吗?” “……”沈宣墨有些迟疑,“你,你不介意的话?” 邬百灵不仅不介意,还给他把饭热了,沈宣墨吃的时候邬百灵问他,是不是热的要好多了,沈宣墨点点头。吃完之后沈宣墨自己把碗给洗了,洗完放消毒柜里,转身看见邬百灵站在自己面前。 邬百灵问他是不是还想一个人躲着,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足以下一个结论,再把那个结论掰到相反的方向,然后他摇了摇头。 邬百灵问那要怎么办,沈宣墨说:“好丢脸,可不可以你明天假装硬闯进来?” “……”邬百灵说,“可以。” 沈宣墨便转身上楼,邬百灵在背后叫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他低头看,夜里很黑很黑,月光不足以使他看清手里的是什么,但他仅凭手感就能认出来,因为这是邬百灵每天随身携带,每晚都会分装好的他的药盒。 估摸着等沈宣墨已经上了楼,邬百灵才接着上去,站在房间前邬百灵抓住把手迟迟没有打开门,倏地他走到画室门口,又像泄尽了气一样轻到不能再轻地敲敲门,说:“你听得到吗?我现在没办法大声说话,你要是听得到但听不清,可不可以靠着门听。我白天说的,你听到了没有?我说要是你怕我看到你不好看的样子,那你不用担心。要是是因为我惹了你,你之后可不可以跟我说说?” 过了会儿,邬百灵没得到回应,他就又说:“你不说我睡不着啊……” “吱呀——” 门打开了,沈宣墨的身子从里支出来,邬百灵感觉自己被一只手往前揽了揽,接着,沈宣墨吻住了他。 这不是他与沈宣墨的初吻,十年前他们的吻浓烈炽热充满生命力,不久之前他们也接过吻,是出于濒死的病人对温暖与肌肤相亲的渴望。 邬百灵没有接过这样的吻,这个吻带着夜里微凉的温度,不炽热不浓烈,也与生和死无关,他体内持续着的翻滚平息下来,成为世上最平静的地方。 他便明白了,过去的吻都是属于沈宣墨的,而这个吻是属于邬百灵的。
第23章 23 邬百灵抱着消防栓往门上撞的时候,门突然自己就开了,邬百灵直接连人带消防栓一起扑进了房间里。 本来埋怨沈宣墨演都不演,仅仅过了一秒钟邬百灵就反而觉得这是正确的做法,因为他们“啊罗密欧”式的演技还是不要被人看到的好。 幸好对沈宣墨生命安全的担忧让众人没工夫深究细节,柳医生反应过来后,就把沈宣墨抓去身体检查一条龙。有伯这两天发烧,都是硬撑着的,见沈宣墨没事了,就安心昏了过去。 而邬百灵嘛,在对昨天自己因为连续几天没睡好,加上思虑过重,所表现出的弱态而后悔不已。 沈宣墨检查完,输了液,该由邬百灵推回房了,但他背对着沈宣墨,叫他他也不应。柳医生见状识趣地先走了,沈宣墨滑着轮椅到了邬百灵背后,用手指戳了戳他。 “……” 邬百灵不答,沈宣墨又戳了戳,问:“你怄气了?因为我把自己关在里面?” 这情形就好像邬百灵是个过于爱他的爱人,邬百灵讨厌自己显得太善良,就“蹭”的一下站起来,转身,指着沈宣墨的鼻子问:“你为什么把自己关在里面?!” “我?!我……”提起这个,沈宣墨又产生情绪了,“我……” 这种气势的区别才是对的,邬百灵很满意自己硬气的表现,和沈宣墨脆弱的反应,乘胜追问道:“害得我们几天心神不宁睡不好,你可得好好解释下!”大有问不出来不罢休的姿态。 沈宣墨便让邬百灵推他到画室,邬百灵心头又颤了颤,沈宣墨解释是为了给邬百灵看一样东西。 一张白纸出现在邬百灵眼前,邬百灵不明白沈宣墨为什么给他看这个,接着沈宣墨说:“我发现我画不出来你了。就算我忘记了你长什么样子,对你做过什么事,我也从来没忘记过怎么画你,可是我画不出来你了。” “……”邬百灵说,“我就站在你面前。” 沈宣墨说:“你不懂。” 邬百灵说:“我当然不懂,我离你这么近,你却非要隔着画看我,就好像画是你的全部,你的一切都是为了画,人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重要!我说你不懂,不是这个意思。”沈宣墨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也没有什么别的优点,只有一个画画,我第一次和你搭话,得用画画做借口,我想和你天天见面,也用画画来搭桥,我现在连画画都做不好了,我什么也没有了,我还比以前更蠢了,你照顾这样一个我,还喜欢我,我以为你会像我妈爱的那个男人,对我不管不问,冷漠,让我痛苦,但是我们却反过来了,是我让你每天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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