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松了一口气。 姐姐掐灭烟,走过来,手指抚过他的耳侧和头发,轻轻按着。他听见脑内,有温柔的沙沙声。 “我现在不会只向左边,侧躺着睡觉了,我知道那样对心脏不好。我会换身的,你放心,只要我不忘记睡到另一边,我就不会有问题,我很健康。” 姐姐眨眨眼睛,温柔地笑起来,走到窗边,然后双手按住窗台,整个身子轻盈一跃,跳了出去。他来不及抓住她,眼底只剩一抹绿色残影。 兰迦醒来时,费了很大的劲。他想翻身,却发现身体根本没力气支持他做这个简单的动作。 他闭着眼睛,试图聚精会神,失败。 睁开眼睛,蓦地觉得不对劲,没有倒计时,陈设也变了,不再是那间“熟悉”的地牢。屋子很暗,像是躺在连锁酒店的床上。 痛。来自下半身,火烧火燎的刺痛,也涌了上来。他没有心情再去打量四周。 离床很近的卫生间传来抽水马桶的冲水声,有人拉开门,走了出来。 他吃力地看过去,程巳光站在床尾,脸埋在阴影里。 “我把你阉了,你再也当不成男人了。”程巳光笑了笑,就像在谈论天气那样平常。 他觉得有一股气压骤然鼓进了耳朵里,压得他脑袋嗡嗡直响。 不可能。 程巳光一定是在吓他。 他憋着气,脸都涨红了,头低下去,检查自己的下半身。但穿着长裤,遮挡了状况,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痛。 程巳光移过来,面无表情俯视他,“死不了的,我帮你处理过,只是以后,你想用那玩意儿,可不见得能再硬了。” 兰迦瞪视着他,感觉不止有一个人在说话。程巳光的背后,像有许多人声,在七嘴八舌。但有可能是自己过于气愤,产生了错觉。 程巳光侧过身,眼前亮了许多。原来,床对面有一个挂壁电视,此刻正放着酒店宣传片。上面清一色外国人脸孔,在海滩上玩耍,月色下散步,镜头再一转,两个白人女孩坐在游泳池边享受鸡尾酒。 电视屏幕光投射到他的脸上,多么讽刺。 他把无力的身体往上挪了挪,眼睛使劲往下看,凭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嗖”地一下,坐直了。 “厉害。”程巳光在旁讽刺地鼓掌,“你这身体真扛得住药,药效退得还挺快。” 说话间,房间的门响了。 一张轮椅被推了进来,推着轮椅的人,兰迦也认识——大张。 可大张不以为然,瞧都不瞧他一眼。 程巳光转身用遥控器摁灭了电视,然后同大张咬耳朵。大张会意,点点头,又走了出去。 “喏,这个轮椅是特地为你搞的……”程巳光垂眼,摸着轮椅把手说,“待会儿带你出去玩,你就坐这个上面,怎么样?” 兰迦全身还是麻且痛,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吃了黄莲,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他能回答什么。就算能说话了,程巳光就一定会采纳他的意见吗? 在这段时间,他无数次地想,即使自己真是下三滥,是卑鄙无耻,程巳光这王八蛋,就能以不合法的手段制裁他了吗? 他大概摸清了程巳光的目的,想要以最为残酷的手段来摧毁他的意志,从而能够控制他的心灵和肉体。可他并没有意识到,就算没有程巳光这号人物,他也早就把灵魂出卖了。贪婪、骄奢淫逸,早就侵蚀了他,以至于他直到现在,都从不认为自己犯过错,应该受到惩罚。他把一切责任推给了不公平的命运,而他,不过是拿出自己货真价实的血肉、忍耐、意志力,才站上高处。纯粹的个人选择,怎么就是错误的呢?假如一个人弱到让选择毁灭了自己,那才是失败,活该灭亡。他为什么要在乎活该失败的人?这些年,他就是藏在自己的这套原则下,干了不少罪恶勾当。 只是,他从未想过程巳光会到来,比他更加讲道理,有技巧地作恶。 程巳光干得理直气壮、大大方方,模样还尤为投入。 他恶狠狠盯着程巳光,其实,跟盯着那个同样邪恶的自己,有什么不同?
第46章 程巳光给兰迦稍微变了下装,连拖带拽地将人归置进了轮椅中,以防万一,又加了帽子和眼镜。这副打扮不夸张,因为出了门就能明白。 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城市了。室外,迎面而来滚滚热浪,体感温度绝对超过30度。只需一个瞬间,就来到了夏天。 遮阳帽和墨镜,几乎是必需品。 大张开着一辆七座保姆车,在酒店门口接应他俩。 程巳光给自己抹了些防晒,抹完后,皮肤泛着一种假白的光。 车驶向高速公路。公路旁是沙丘和海。其实,在空气中,就能闻到盐分蒸发后的那种味道了。 兰迦被固定在座椅上,忐忑又闷热,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何去何从。 大费周章地从一个地转移到另一个地,他只想到一种可能,他们要解决他,然后再掩人耳目地弃尸。 程巳光杀人如麻,眼都不带眨一下,他玩够他了,他就此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他看着程巳光将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不时摆弄衣扣,将卷到肘关节的袖子放下,麻质衣料上留下了些褶痕。他若是消失了,大概在这世间留下的踪迹,还比不上这些褶皱。 车停在沙滩附近,路边有许多棕榈树,指示牌上写,这边步行100米,就有一处海滨浴场。 他被再次搬上了轮椅,大张用一条皮带,将他的腰和轮椅紧紧锁牢。 程巳光推着他,往海滨浴场方向走。 可能不是旅游季,或者这是一处未来得及宣传的偏僻海岛,游人很少,零星点缀在海边。商贩也不算热闹,勉强维持。 兰迦没心思观察环境,心里只想,如果程巳光真要他死,希望给个痛快,不是那种钝刀子磨肉。 阳光毒辣,光是走到海滨浴场这一路,他已经被晒得皮肤发烫,这烫和下半身的疼交织,折磨得他奄奄一息,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以前还是学生时,我会和家人来这里度假……那个时候觉得假期是最值得期待的,可以随便玩,可以吃很多在家里不让吃的,还有游泳、潜水……真的,我很喜欢这些运动……”程巳光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但是呢……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再也没法接受和水有关的运动了。” 兰迦没怎么认真听他在说什么,他勉力抬起手背,擦了擦帽子下的汗,唇干裂,脸卡白。 程巳光瞟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买了两张票,进入浴场。 这里比外面的海滩还安静空旷,救生员瞭望椅上没人,被晒褪了色的遮阳伞棚和白色沙滩椅,昭示着往日热闹。海水清澈,大片堆积的云层下降至海平面,连成一线。鸥鸣声也很清晰,在脑袋上方盘旋。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带你来这里吗?”程巳光忽然问。 说完,他将轮椅往海边推,海浪一波一波,往岸边推。兰迦心脏怦怦直跳,他觉得程巳光可能要把他推进海里,但程巳光蓦地停下了。 程巳光俯身,嘴贴在他耳边,他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我曾经就站在这里,看见我爸拖着我妈,抓着她头发,她叫得很大声,沙滩上有长长两条印子,是她拼命挣扎,用手划拉出来的……我爸说她背叛了他,想要把她淹死在海里……可他们在外人面前,明明表现得人模人样,感情很好,妈妈也不愿意离婚,真的很奇怪是不是?”程巳光止声,深呼吸,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缓缓上移,蒙住自己的眼睛。他还需要说些什么,铺垫了这么多,还没说到重点呢。 他撤开手,睁眼,低头看见兰迦的帽顶。他还看见兰迦的手指抠进了轮椅扶手,似在微微发抖。 兰迦越是害怕,越使他心情舒展。他拿定主意,要让兰迦崩溃得更彻底一点。 “我姐姐死了,尸体是在水里被找到的……” 兰迦的手捏得好像更使劲了。 “你听好了,鹿西奥是假的,我才是吕茉的亲弟弟。” 兰迦终于沉不住气,猛地抬头,扭脸,被帽子遮住的眼睛,露了出来,直愣愣盯着程巳光。 阳光强烈,把他们之间的空气也扯裂了。 “你、说……”他费力挤出音节,却组不成完整的一句话。不仅仅是舌头破了,而是整个思维因为过于震惊,破碎了。 他使劲摇头,捣蒜一样,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是那些字被他反咽了回去,呛得他哪里都在疼。 “不相信?”程巳光蔑笑了下。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没人,凶狠地踢了两脚轮椅。兰迦连人带椅,狼狈地摔进海里。 他推开碍事的椅子,骑跨在兰迦身上,手掐住了兰迦脖子。 “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救她?!那个时候……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不会随便冤枉人,所以也不会轻易放过人。他搞清楚了一切,这些败类,逃脱了法律制裁,可他不会让他们逃脱,布下天罗地网,一个一个抓回来,肃清消灭。 海水和窒息同时攫取了兰迦,他没法回答,身体沉重,根本动弹不了。 程巳光原来不是噩梦,而是他迟来的报应。 那些不对劲的地方迎刃而解。 ——为什么鹿西奥不太懂手语?为什么鹿西奥总是对吕茉的死三缄其口?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纰漏摆在眼前,他还是故意选择忽视,一厢情愿认定他就是她弟弟?因为负罪感?真可怕,他坏得这么彻底,这么危险的人,也仍然没有丢掉对吕茉的负罪感吗? 呼吸越来越困难,咸涩的海水灌进了脸上能灌的每一个孔里。就连眼睛里,也充满着海水。 他无意识伸出手,气若游丝,指尖滑过了程巳光脸侧。 一个人为了复仇,能做到如此地步,如此临危不惧,叹为观止,需要什么样驱动力和心理素质?程巳光这样有信念犯罪的人,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大坏蛋贾潇也没能做到。 他的眼前忽然升起一片火光,无数碎片腾起,像礼花纷飞,炸裂。他看见自己挖开了地板,塞进很多很多浸透着石油的布条,点燃了。 一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他的脚踝,他厌恶地踢开了。俯身对手的主人说,你伤得太重,本来就活不了了,我帮帮你,让你死得更透彻一点。 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时,他看到了那间梦魇般的监控室。每一个屏幕都在事无巨细地拍摄同一个画面,无数双眼睛,在贪婪的掠夺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吕茉就是在那些眼睛之下,被轮奸的,他只是呆呆看着,看着而已……监控屏幕把吕茉切割得零零碎碎,他的脸、眼睛、四肢也被切割得零零碎碎。 好了,他做好了准备,他三十二岁的年纪,大概真是他这短暂肮脏一生的长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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