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喧嚣嘈杂,擦肩而过的人流不止不歇。 贺止休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只在略微颔首时,视线不受控的从眼角飞出,细不可查地勾过路炀那跟随动作、正微微晃动的发梢。 紧接着又不知想到什么,眨眼迅速收回,转而掩耳盗铃般屈指揉搓了两下耳垂。 直到耳廓的凉意稍稍驱散了指尖上的滚热,他才再次开口: “要不然,你给我说回来?” “……”路炀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说什么? 把俩人位置调换,然后再重演一遍吗? 他又不是神经病。 路炀冷着脸放缓脚步,终于吝啬地给了贺止休一点森冷的余光。 方才楼梯上Alpha突如其来的强势宛如只是错觉,此刻略微侧目望来时神情夹杂着丝许不知是真假的殷切,透出一股与传统刻板印象中的Alpha所不拥有的平和。 偏生这人嘴角仿佛天生不知什么叫收敛,此刻已然翘起轻微弧度,一时间居然无法分辨到底是正经还是玩笑,只低声又问: “来么?” “……来个屁,” 路炀彻底耐心售罄,收回目光几乎从喉腔里压出两个淬着冰碴的字:“滚蛋。” 然后咣当一声推开了三班紧闭的教室门。 时值大课间,取消升旗仪式的走廊内外均是喧闹沸腾,唯有三班这片空间从里到外安静的不正常。 贺止休敛去眼底笑意,跟着路炀转身朝内望去。 只见文锦之站在几步之隔的门框边,正眨着眼睛在他和路炀脸上游离来去,半晌才社恐般挤出一句: “……你们回来了。” “你们这是,”贺止休眯着眼停顿片刻,吐出一句:“……准备玩笔仙吗?” 路炀:“……” 文锦之:“……” 缩在后方,正提气准备走来的许棉枫:“…………” “草,这位兄弟你真的很有想法,说得我都想玩了,” 宋达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从生无可恋的表情上判断,极大概率还没从可能被小花儿听到宋二蛋这个见鬼名字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这会儿他正倚着窗边半敞开的窗户道:“但是很可惜,应该在准备道歉。” 贺止休颇为意外地挑了下眉,连路炀都难得转过了头。 “道歉?” “嗯哼,”只听刷拉一声,宋达拉开窗帘,一道熟悉的身形立时从后方暴露出来,正满脸尴尬地杵在原地。 宋达托着下巴嘲弄道:“你搁这儿躲什么武子鸣,校规搁那摆着,我们又不能吃了你。” 武子鸣尴尬地抓着窗帘一角,逼近一米八的健硕身板活生生透出一股极为违和的扭捏感。 他看看宋达,又看看路炀,过了好些秒才像终于鼓起勇气,跨步而上,言辞艰涩道:“那个,路炀……我、我想跟你道歉。” 路炀虽然大概猜到了,但真实听见,脸上也掩不住的露出意外:“跟我?” “对,” 武子鸣小心地瞟着路炀神色,意外的是,这位总是拒人远之难以接近的班长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想象中的负面神情,过往总是令人下意识不敢靠近的冷淡,在此刻反倒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接近的勇气来。 他深吸了口气拔声道:“之前我听信谣言,私底下也偷偷认为白栖那件事是你做的,甚至还、还……” 他顿了顿,牙一咬眼一闭,双手往后背一别,毫无征兆的下腰鞠了个足有九十度的躬:“还私底下嘴过你!真的对不起!” 细碎雷鸣从云间滚过,秋风灌进教室,米色窗帘被吹得高高飞舞。 往日嘈杂喧哗的三班教室凝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寂静,只余课本书卷被吹开的沙沙响声,与不知是谁的水笔落地的啪嗒脆响。 “……我也是,” 许棉枫细弱的声音打破沉默,他双耳通红,手中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也不知道被他蹂躏了多少回,边缘都卷出了毛边。 路炀抬眼望去时仅交错了瞬间,因为下一刻许棉枫又立马垂下目光。 “……那天把你桌子撞倒了,很抱歉。” 许棉枫支支吾吾地咽了咽口水,接着说: “上周白栖突然正面公开说自己确实是Omega,而且还为你澄清,说并不是你传出来之后,我就一直想跟你道歉……但是……” “——但是一直没想好怎么跟你讲,甚至中间还十分没品地抱着侥幸心理,结果拖到今天彻底尘埃落定了,再不说就显得很不道德了。所以从上周五开始打草稿,一直打到了现在。” 大概是见许棉枫但了半天没但出个结果,宋达像是终于看不下去,替他把后半程说完了,旋即又满脸嘲讽地讥他: “要我说你们也是废,眼瞎心盲就算了,现在道个歉连这点东西都背不下来。怪不得月考语文都不及格,连我都不如。” 这一通话表面是在嘲许棉枫,实则把三班当初那一圈人都骂了进去。 一时之间不单是许棉枫与武子鸣,整个三班都再次陷入了无以名状的寂静中。 路炀没说话,只是目光沉静的无声逡巡了圈教室。 这场“道歉会”估计琢磨了有一两天功夫了,明明正处下课,教室内却难得聚集了不少人,大都坐在位置上悄摸观望着。 贺止休抬起下巴朝里眺望,视线在诸多面孔上逡巡而过,然后颇为意外地发现留下来的大半都是那天许棉枫撞倒路炀课桌后,立在讲台上冷眼旁观的人。 他们仿佛事先说好的一般坐在各自位置上,有人托着下巴假装写作业;有人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 但无一例外,均是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朝这边望来。 “其实最开始我们也没想好要怎么做,后来是问了老班,他说如果真的想道歉,还是要当面说要有诚意,口头……” 武子鸣停顿了下,才艰涩道:“……口头霸凌与冷暴力,有时候比身体暴力所带来的伤害要更大。” “所以我们才想着,正式给你道个歉。” 许棉枫抿着唇犹豫片刻,旋即上前两步,将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递了过来:“这是我们一起写的道歉信,我……我一紧张脑子里什么东西都忘了,实在背不下来,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呃……” 他像是没勇气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一般,末尾几个字几乎是藏在齿缝间变成了唇语。 路炀却明白了许棉枫想说的话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收下它吗? 就像收下我们的道歉那样。 人来人往的走廊早在路炀打开门的那一瞬,便有人驻足停留,此刻几扇门窗早已聚满了人,无数道目光犹如利剑般射入教室,灯光从上至下打落,以靠近门窗那一列的桌椅为分界线,将里外瓜分成两半。 一如当初课间时,他们刻意与路炀那样划开界限那般。 “怎么办呢路班长?” 贺止休没骨头似得倚在门框上,略微低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问:“你要接受么?” 路炀没说话,只是低头看向递来的纸张。 这纸显而易见遭受了不少蹂躏,四角边缘打卷起毛,中央折痕深的稍微用点劲一拽怕是就能平直分裂成两半。 屋外阴云高空昏沉不已,教室头顶开着灯,炽白光线由上至下打落在纸张上,透过薄薄纸面,仅凭肉眼就可窥见下方写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迹。 教室内外仿佛在这一刻无声静止,那些佯装写作业与睡觉的人均忍不住抬起头,纷纷朝路炀望去,四面八方只余走廊两端的嬉戏打闹声顺着风灌入周遭。 许久之后,路炀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收回视线,镜片折射出冰冷光线,五官精致的下半张脸仍旧一如既往的冷漠,甚至连自然下垂的嘴角都没发生丝毫变化。 “不好意思,” 少年声线清冷地缓慢开口:“不接受。” 贺止休眉梢一扬,宋达只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吹了声口哨。 唯有三班教室内所有人表情一愣,露出顷刻的错愕,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 许棉枫脸色煞白,似乎想再说什么。 但尚未开口,就听刺啦!一道动静。 不远处,从路炀推开门起,便坐在位置上不断瞟来视线的女生突然站起身。 “那个……” 所有人转头望去。 只见女生耳畔通红,不知是因为刚被大庭广众下直接拒绝,还是为自己先前所作所为而即将展开的大庭广众道歉的缘故,说话时声音都带着几分颤: “我……我初中也曾因为谣言而险些被孤立过,所以我知道这种感受,你不接受身为纵容霸凌发生旁观者的道歉,也是正常的……” 她低着头目光游移不定,走廊上无数道打量的目光犹如烈火般将她从头发丝灼烧到脚后跟,几乎没敢抬起头来。 “但、但是我还是想说,” 女生颤抖地吸了口气,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猛地从位置上踏出,步伐飞快地走至许棉枫身侧、路炀的正对面。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刚刚武子鸣的鞠躬,猛地来了个下腰——动作太大双手险些磕到了地板的程度。 “对不起!” 只听她颤抖却尤为响亮道:“没想到我有天也会变成我最讨厌的霸凌者之一,即便你拒绝,这个歉我也必须要倒。” 假若许棉枫与武子鸣是这场公开道歉中第一炮,那么在路炀那泼冷水之后,这位路炀交谈次数不超过一只手的女生,便是再次点燃引火绳的那枚火苗。 霎时间如星火燎原,趴坐在位置上的人群如拨开电闸总开关般,一个接一个地从位置上站起身,每一道身影伴随着一句道歉,刹那间场面尤为壮观,直接将走廊上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压得一干二净。 直到教室再次恢复安静后,沉默许久的路炀才终于再次开口:“我话还没说完。” 所有人一愣。 “想要我收下,可以,”只见学霸屈指,往许棉枫手中捏的指骨都发了白的道歉信纸上一弹:“但我有一个条件。” 这发展俨然是这些人未曾设想过的,一时之间所有人面面相觑,武子鸣直接紧张屏住呼吸,教室上空凝滞着难以忽视的幽静。 片刻后才听许棉枫抿唇,哑声问:“……什么条件?” “下次班主任竞选班长,不要给我投票,”只见路炀抬手一拨镜框,眼角眉梢探不出半丝多余情绪。 他大概是真的对班长这职位深恶痛绝,末了话音一顿,又极为难得地着重补充道:“一票也不行。” 许棉枫:“……” 女生:“……” 三班所有人:“…………” 刹那间四面八方死寂的落针可闻,连带宋达在内,所有人都满脸愣怔地看着路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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