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宋达骂骂咧咧的声音直接吼散了各类满怀恶意的猜忌,白栖从座位上扬头望去时,恰好看见人群之外杵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少年黑发凌厉肩背挺拔,清晰的下颌线透着股很难言语的冷淡。 他看起来丝毫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至少连旁边的宋达三分之一的气急败坏都没有。 那时候应中已经取消了按成绩分班的择优制,但只要有考试存在就必然会延伸出比较。 一如人出生,就被迫由性别或其他划分成三六九等,这是再多后天干涉与反抗,也无法完全消弭的“潜规则”。 而路炀那时所处的普通偏差班,再加上Beta转学生的身份,无形就成了一个很直接的靶子。 一个Beta而已。 时过境迁,当时坐在教室的白栖仿佛透过窗,一眼窥见了三年前的自己。 那日下午,被深红夕阳灼烧的灵魂尚还隐隐作痛,疤痕早已化作沉疴宿疾,深埋于无人所知的渊底,又于此刻被翻出点燃。 时至今日,白栖只记得自己当时在位置上沉默了许久,心里滚过无数种出头后可能面临的境况,烙印于灵魂之上的狰狞疤痕裹挟而来的恐惧,与无数个日夜懊恼悔恨激烈对冲之下,他终于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然而走廊上的少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众目睽睽之下,路炀在拽住了辩的脸红脖子粗、下一秒就要上去跟人动手动脚的宋达,直截了当地走到了声音最大、说话最难听的那人面前。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神情尤为平静,不带丝毫愤怒,像个误入纷争的局外人,甚至连后来总是摆着的冷冻表情都没有。 他只问了句:“你是上一任年级第一?” 那人表情明显局促起来:“……我不是,但是我认识第一,他是个Alpha……” “哦,” 彼时路炀个子仅略高于对方寸许,但那一刻白栖却凭空生出他在俯视谁的错觉,“那就是跟你没什么关系。” 那天走廊光线昏暗,阴云密布下,风吹的肆意。 路炀额前的刘海还没那么长,镜框也只是普通的银边,仔细观察便可以很轻易地窥见他的眼睛。 冷淡,促狭。 与呼之欲出的讥诮。 “不要为自己的蠢找那么多借口,连坦白是自己嫉妒都做不到,扯什么ABO性别天赋大山,” 四周寂静的落针可闻。 直至今日,白栖依然无比清晰的记得,Beta学霸言简意赅的话里裹挟了多少他曾经幻想却又遥不可及的态度,连嘴角那抹嘲讽都具象化的无比精确。 “很丢人。” 轰隆—— 闪电从云间穿梭,雷鸣瞬间震响四面八方的教学楼。 走廊路过的老师不自禁停下步伐看了眼天,直至短暂光亮散去,才收回目光。 “哟,这不年级前二的俩学霸嘛,”老师转回头,满是意外地看着路炀与白栖,不由调侃道:“杵这儿干嘛,守门啊?” “雨太大,背完检讨书回不去。”路炀随口应道,“在等雨停。” 那老师闻言当即幸灾乐祸笑出声,满脸揶揄着说:“难得学霸也有挨罚的时候,杵着吧,也算你们以后的青春回忆了。” 路炀:“……” 什么见鬼青春的回忆得是挨罚。 等老师走后,路炀从兜里摸出两颗夹心糖。 一颗丢进嘴里,一颗递给了白栖。 白栖愣了愣,才伸手接过,捏在掌心里凝视了数秒,才再次开口:“谢谢。” “贺止休硬塞给我的。”路炀淡淡道,“我懒得揣了而已。” 白栖笑了笑:“那谢谢你们——不只是糖,还有那天公共室的事情。” 俩人并肩站在教导处门口,身前是倾泻如注的雨幕,身后是宋达修改检讨书改的死去活来的痛苦哀嚎;四面八方被雨声倾盖,只能阴影听见早读的喧嚣。 远处绿化带里,不知何时新栽种了棵的小树苗,此刻枝丫正被飘摇风雨刮得四面颠簸。 白栖远眺片刻,才再次缓缓开口: “我在这之前,其实猜过很多假如身份被拆穿后,别人会如何嘲笑我、讽刺我,以及他们是为什么拆穿我的事——但我没想到最终原因竟然是因为嫉妒。” 路炀舌尖舔舐过夹心糖表面,清浅的荔枝甜味在味蕾扩散。 他淡淡问:“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Omega,不会被嫉妒?” “是啊,” 白栖目光悠长地喃喃: “怎么会有人嫉妒连我都讨厌的自己呢?但偏偏它就发生了。我一直以来不想要的东西却被他人所觊觎渴望,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世界不公平,又是非常公平的。” ——不公于世俗评价总无法对等,永远被迫仰起头望向自己求之不得的事物;又公平于这份不对等从不偏颇于谁,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又是谁的心向往之。 路炀没说话,只是望着雨幕微微眯了眯眼睛。 “就像你那时候说的,性别代表不了什么,优秀并非会因为你是谁而真的有失偏颇,人的厌恶喜好与高低不对等,甚至对优良的定义,实际上都是个人主观感受与认知偏差。” 白栖握紧手中的夹心糖,掌心被包装袋锯口蹭得微微发痒: “那天回去后,我突然发现,被困在外界灌输于我的偏见,于是发了疯渴望摆脱Omega的我,与过去那些仅仅因为我是Omega,就肆意对我指指点点的人做了同一件事——把真正的我困在了名为偏见的恶意牢笼中。” “Alpha未必那么好,而我作为Omega,也未必真的有多差。” 大雨倾盆而落,细碎雷鸣间,Omega的声音清澈干净,裹挟着前所未有的释然与上扬,他仰头冲昏沉天幕勾起唇角: “想通的那一刻,我感觉我终于‘自由’了。” · 姗姗来迟的秋雨格外绵长,来的汹涌走的也不干脆。 直至滂沱雨幕转为淅沥小雨时,后方惨遭弥勒佛留堂的几人才终于得以结束精神凌迟,半死不活地推门而出。 “——我想不通!” 宋达悲怆的声音率先从身后响起。 只见他一手抓着检讨书,一手高举脸前,食指与拇指掐了个毫米距离,愤懑而痛心疾首道: “凭什么标点符号不能算字数呢!我不就是稍微用的多了这么———点点,凭啥要我再回去补足字数!?” 路炀闻言回过头,顺势瞟了眼宋达手中的检讨书。 间隔数步距离外,那两页薄薄纸张已然被糟蹋的不成样。 七扭八歪的字迹与乌漆嘛黑的划痕,是任何一个语文老师看了,都能当场血压飙升横着进ICU的级别。 ——但即便如此,隔三差五的标点符号也尤为显眼突出。 因为那几乎是两字一顿号,五字一句号,隔三差五还得成排列出几个感叹号,狂野的字迹都抵挡不住跟重度结巴没什么两样的断句。 “……”路炀一阵沉默后,无比冷漠道:“你怎么不干脆把标点符号用文字形式写下再念出来?” 他本意是拐着弯嘲讽,谁知学渣的大脑组成真的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宋达当下只觉醍醐灌顶,猛地一揪检讨书: “对啊!我他妈怎么没想到,不愧是你我的炀!” 路炀:“…………” 这所破学校到底是怎么筛出这么多个卧龙凤雏的? 卧龙凤雏之一的贺止休落在末尾,神色则是少见的恍惚。 显而易见,方才的教师花名册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直至跨出教师办公室,秋风裹挟冰冷雨点,迎面溅落在皮肤上,才终于眨着眼缓缓回过神。 “认完了?” 路炀第一次见他这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心下莫名生出丝丝新奇来,带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促狭,顺口问了句,“感觉如何?” 贺止休没说话,像才意识到路炀存在似得,足足停顿了半秒后,突然转过身。 旋即他颔首对上路炀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了足足好半晌。 就在路炀以为这人是不是傻了时,就见贺止休突然长吐一口气,没头没尾地吐了句: “现在感觉好多了。” “?”路炀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什么好多了?” 只听贺止休由衷诚恳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路班长你长的真好看,洗涤了我饱受摧残的心灵和眼睛……” 他话音未落,就见路班长面无表情地拉起了袖子,指骨分明的五指虚握成拳,冰碴子似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道: “你再多说两字试试,我不介意一起把你灵魂也超度了。” 贺止休眉梢一扬,正欲再说,眼角余光忽然瞟见什么。 他视线一顿:“你吃了?” 路炀下意识顺着他视线看去,是手中还没来得及丢的夹心糖包装。 “吃了,” 包装袋太轻,路炀随意往掌心里一攥,抬眼看了看雨势,确定只剩微不足道的毛毛细雨后,才迈步向前朝数米外的垃圾桶迈去。 贺止休举步跟上,夹着检讨书又问:“另一颗呢?” ——另一颗正被白栖捏在掌心里。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楚以维拔声问了句哪来的糖。 “路炀给我的,说是贺止休给他的,”白栖说到这像是想起什么,又转过身冲贺止休摆了下粉色包装袋的夹心糖:“谢谢你的糖!” 贺止休微微一笑,状似巧合地遮挡住了楚以维朝路炀投去的、狐疑中夹带危险的视线,彬彬有礼道:“不客气。” 然后他风度翩翩地转过身,嘴角弧度不变,唯有那双深邃桃花眼轻轻一眯,意味深长地对路炀说:“路班长,你居然把我给的糖转赠给了其他人。” 路炀眉梢一扬:“你又没说不能给别人。” 细雨滴落在头顶,贺止休与他对视片刻,忽然颔首凑近,直至俩人相距咫尺时,他才拧着眉峰神色复杂而坚定道: “可是现在我的灵魂受到了冲击,无法超度了。” 路炀:“……” 贺止休又言辞笃定而肃穆地补充道:“我认为路班长你得对此负起责任。” 路炀:“…………” 他扬手把包装袋往垃圾桶一掼,冷酷无情道:“巧了,我是渣男。”
第28章 自我 “渣男”路炀说到做到, 只见他话音落地,便扭头一马当先走出数十米,丝毫不见半点等候垃圾桶旁、足足愣怔好片刻的贺止休的犹豫。 直至最后一道闷雷从头顶滚过,细雨渐渐由弱转停, 天边密布许久的乌云终于被风吹裂出一条缝, 细若游丝的阳光穿针引线般刺入鹅卵石道两侧,贺止休才终于紧跟着路炀的步伐, 踏入了回程途径的植物园。 茂盛树冠如天然筛网, 将阳光过滤成细碎星片,在水光淋漓的地面折射出寸许光芒。
184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