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见一个成人,一个已老,于彼此来说都是陌生人,这一次更是天人永隔。 明明......陈冕世一直在找他。 一直在找他啊。 他也找了好久的爷爷。 真的找了好久好久...... 尹倦之总是在试图去理解父母,他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母亲,可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他这辈子就是无法理解父母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四岁时他们可以张牙舞爪地扔掉他,他五岁半时偶然在学校门口看见他,他们又泣不成声地捡回他。 难道尹倦之是一个属性为人的垃圾,可以被随意丢弃拾起? 五岁半的孩子能做什么,大哭大闹是惹人厌,打人咬人是没家教。他重新回到尹家,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爷爷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以为他被人贩子拐走,老泪纵横绝望缠身。 锲而不舍地找了二十年。 刚才陈越信说,陈冕世一直在报警,却因为不会用智能手机没留过照片,只能用嘴和手描述小陈泊生的长相。 但警察的态度从原本的热情宽慰,到最终的不了了之,甚至还说这孩子本身就是你捡的,跟你没关系。 所以他们是得到指令了吗? 尹氏多么气派啊,入目所及皆是权钱,可尹倦之不快乐,他睡在比爷爷整个家还要大的卧室里,每天都在哭,他说他要回家找爷爷,尹雪融就骂他,打他。 他偷偷跑出去过无数次,可在尹家不得不紧绷的神经让他快速地忘掉很多事。一出大门,尹倦之就迷茫地看着眼花缭乱的道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12岁那年,尹雪融去世,尹倦之的偷偷寻找更甚。 可他不知道爷爷当初在哪所大学当教授,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他年幼的记忆像被烈日晒干的湖水,已经枯竭出现裂纹,尹倦之茫然无措。 直到十八岁,尹氏要由他肩负而起,他再也没有时间活在过去伤春悲秋,便只好放弃。 如果......他再坚持的久一点。 可是爷爷说,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孙子了。 尹倦之睁开糊满眼泪的空洞眼睛,想起他去临城出差,自己一个人去吃晚饭时,在路边听到了沧桑的呼唤:“泊生......” 他当时回头寻找,却单以为是错觉。 活了二十几年,他怎么能这么蠢。他明知道老乞丐会去各个城市寻找孙子,却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 从临城回来,陈冕世就高兴地说找到了自己亲爱的小孙子。 他明明认出自己了......明明都认出来了。为什么不和他相认。 是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只想单方面地好好看看尹倦之吗? 连陈越信方才认出他,都是靠陈冕世手机里的相册照片,所以他连儿子都没告诉,怕陈越信打扰他。 奈何他去世,手机遗留,总会被发现的。 阴差阳错,尹倦之不仅知道了,还是以这么惨痛的方式。 二十年前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二十年后仍没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爷爷的后半生,全在寻找陈泊生的路上,从未停歇。 他的一生好像被时间分割成两半,前半生既当爹又当妈地抚养和爱妻诞育的儿子,陈越信优秀纯良;后半世教导和寻找与他非亲非故的小孙子,陈泊生长大成人。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怎么都找不到......”尹倦之脊背耸动不停,泣不成音,“我错了,我不该让您白白浪费那么......那么长的时间......我不值得,不值得......” 他们所见最后一面,谈论的是什么话题呢? “小子。” “嗯?” “你是不是生病了?” “怎么可能。我这样的人会生病吗?” “你哪样的人?” 记忆里陈冕世模样鲜活,眉心布满沟壑,他不认同地看着尹倦之,混浊的眼睛几乎是在责备他妄自菲薄。 “......像我这样的人,”尹倦之手指沾满松软的新鲜泥土,低哑地说,“像我这样的人......才最应该去死啊。” 他二十岁开始玩弄感情,大张旗鼓地追求别人,却又不许别人碰。想起上床就害怕,看见男人的器官就恶心,真是做了表子还要立牌坊。 好多人都这么骂他。 可是他真的很努力了。男生正常的青春期,第一次梦遗的时候,第一次早上有男性的自然反应的时候,全让尹倦之恐惧。他看见自己的都嫌恶心,甚至买过抑制这方面的药,他想把自己化学丨阉割,病态至极。 他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地试过去,从牵手开始,拥抱开始。他们长相出众,性格比许利好但好像又没有比许利好。男人让尹倦之害怕,女人也让尹倦之害怕。 可他要自己活一辈子吗?要把自己裹在不见天日也不能透气的茧里吗? “我知道自己很荒唐......我知道自己很荒谬......”尹倦之颤抖的手抚摸上陈冕世的新碑,嗓音崩落地低泣道,“可我只是想试着活,试着活下去......爷爷,我只是想活下去。可他们总是逼我,总逼我......” 人的出现与存在,会给世界打上不同的烙印。 环境如此,尹倦之到底怎么才能跳出那个桎梏他的深渊。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对劲。 这么多年,他不快乐,不高兴,对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提不起应有的兴趣。周围的一切全部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让尹倦之呼吸困难,每时每刻都像死了。 终有一天他觉得自己不该腐烂至死,应该生根发芽才对。 所以他勇敢地主动向人群靠近,压抑恐惧给自己做了五六年的脱敏治疗,放浪地拯救了自己很多年。 可能很多人喜欢他,可这跟爱无关。 他们的喜欢是掠夺占有,而非救赎。 药好苦啊,医生让他按时吃药,尹倦之总能满口答应,但他爱吃甜的,所以又总是做不到。 不到万不得已,他基本很少会让那些证明他已病入膏肓的药物见天日。 尹倦之害怕对药上瘾,害怕上瘾后觉得自己好了而选择停药的戒断反应,更害怕自己成为一具真正麻木不仁的躯壳。 他想知道活着是什么滋味。 他想活着,想好好活着。 可他总是做不到,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他总是做不到。 ......连活着都做不到了。 尹倦之终于打算放弃了。 今天的风突然变得好冷,呜呜地刮着,好像一个无法重返人间的老人的哭音。 如若陈冕世看见这一幕,不知是否后悔自己没有和尹倦之相认。当年那个仿佛患了自闭症的小孩儿好不容易开口说话,会叫爷爷会开心地浅笑,怎么就又被一对疯子父母抓回去继续折磨。 怎么能让他这么痛。 “......我还不够努力吗?真的是我,我还不够努力吗?”尹倦之眼前的黑暗持续的时间愈来愈长,他仰着脸,奋力地想把陈冕世的名字牢牢地刻在心里,对爷爷诉诸委屈怨言,“我只不过就是想再多活几年而已,我有什么错?难道真的是我该死吗?我连救一下自己都不可以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逼我!” “......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有什么错?!就因为我姓尹......就因为我是尹雪融和许利的儿子所以要被这么对待吗?可是他们的错误结合他们的仇他们的怨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茫然地问道:“......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泊生......陈泊生......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么又被抓回去。 怎么能让爷爷奔波二十年。 愿你在浅短的一生中平安健康,稍作停泊。 陈泊生,陈泊生......可他根本找不到生的地方,根本没有人收留他。 他们都讨厌他,否则为何会一次又一次地拿着武器伤害他。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总是我,”尹倦之想质问都找不到罪魁祸首,仿似含血的声音逐渐微弱低沉下去,“到底为什么啊......” “我罪大恶极吗?我罪该万死吗?“他这么问空旷的天,再自顾自回答下去,呢声,“我罪大恶极,我罪该万死。” 如果生已无希,死又何惧。 尹倦之攥紧胸口的衣服,一字一句像是从他的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爷爷,爷爷......我明明不是胆小鬼,可现在,为什么连空气都能伤害我......我好疼啊。” 他疼得活不下去了,他根本不敢呼吸。 尹倦之颤抖地伏在地上,几乎已经发不出音色,恍惚地呢喃道:“无人爱我,我来爱我......可他们不许。” “无人救我,我来救我......可他们不让。” 太累了......真的好累啊。 “好疼啊,”尹倦之苍白的右手掐住了左手的手腕,拇指指甲横着划过腕部,脆弱的皮肤当即便凸显出一条血印,“我真的好疼。爷爷......你带我走吧。” “楚珏,我好疼啊。” 这个脱口而出的名字让尹倦之呼吸轻窒,接着不知想起什么蓦地开始低声惨笑。 眼泪从眼角落下去,滑进口腔,咸涩得发苦。 本以为遇到楚珏,明天能柳暗花明,到头来也是一枕槐安。 痴心妄想。 跟他在一起,楚珏的生活也会暗无天日,永坠深渊吧。 左手腕青紫色的细小血管在重力碾压下变形,尹倦之的指甲很短,可每划一下臃红的血痕便立马涌现而出,可想而知用了多大力气。 娇嫩的油皮破了,内里的皮肉出现白印,又迅速被上涌的红覆盖。他划不破血管,为什么划不破血管。 过度的悲忡已经让尹倦之筋疲力尽,他使不上力气,只好把手腕抬起来用牙齿发狠地撕咬。 舌尖尝到血腥的味道时,尹倦之陡然觉得胸口窒闷,同时又有一团火,那股堵烧的感觉让他眼前发黑死去活来。 他想吐,所以也就吐了。 红得发黑的血落在他伸开的手心时,尹倦之还很迷茫,可他嘴里满是黏腻血腥,手心的血迹也在逐渐扩大。 他吐出来的是黑血。 尹倦之缓缓抬起头来,大约是五点了吧。眼球上像是生了许多黑斑,他看不清天空。 遥远的天边很艳,似糜烂的鲜血,夕阳从血海里慢慢落下。 “倦之——!” 风声阵阵,人声轻轻,尹倦之的耳鸣根本没好过,他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分辨声音来源。 眼前天地震荡,尹倦之努力地眯起眼睛,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影如风一般地跑过来,可这幅画面在他的眼里却很慢很慢。 那个人头顶夕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他身边,嘴巴大开大合地在说什么。 尹倦之半个字没听清。 下一刻,最后的一点光源消失殆尽,灭顶的黑暗席卷而来。
98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