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完全不像。 他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法院里,尹倦之仍然跪倒在地,双腿完全没有站起的力量。 人群中发生骚动私语,这一刻,所有掌管法律能给人带去公平的法官变回普通人,各个心中惊异不已。 荣雪面无血色,一身黑色的连衣长裙像是在为谁守孝,也许是为尹惊鸿,也许是为过去的尹雪融。 把那张脸衬托得更白了。 是啊......尹倦之找不回身体的温度,思绪竟能续上正道,拨云见日地心想: 是啊,荣雪这么一个雷厉风行的人,怎么会因为和许利开庭就一遍一遍地问他要不要亲自到法院观看。看似是邀请,实则等他说不去时荣雪却松了口气。 荣雪虽然是荣雪,但她疯狂地在乎尹氏,尹倦之的恋情一旦被围观,她就会说尹氏门面如何如何。她还说过百合最丑陋。 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之前素不相识的人,在互相见面后,担当起长辈的职责不遗余力地帮助尹倦之拿回尹氏呢。 她怎么会没有目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你说你是谁?!”许利没来得及坐下便更震惊地站直,但他的身体却犹如遭受了什么晴天霹雳晃了两晃,脸白似鬼,不待人证席上的女人回应,他就又自己道,“不可能!” 肖珊猛地捂住嘴,戴满珠宝的秀气手指紧紧地掐着脸颊,惊恐的短促尖叫却还是从两只手下溢出来。 她惧而睁圆了双眼,活似大白天见到索命无常,颓颤哆嗦。 变故横生,庭审不再继续。 人证席上的人谁也没看,步履艰难地走下来。 短短几道台阶的距离,却仿佛有二十几年那么长,每一步都需要踩着血。 尹倦之眼睁睁地看着已经死去的、虚幻的人撕裂常理,活着出现在这里。 十根手指在疼,小腹在疼。 心脏更是叫嚣着痉挛。 何以至此? 他做错了什么,要经受这样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忡。 他从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出生,至今也没想明白。是不是天底下有很多他这样的孩子,他们生来便被厌恶。 哪怕长大也无法解脱,终日活在梦魇。 27年来......尹倦之27岁了。 他第一次想好好地过一个短暂的生日,如今现实给他当头一棒。他怎么敢拿尹雪融的苦难来给自己过生日。 没有他,尹雪融会好好的。 而他今天竟想庆祝。 多么可笑,多么可恶啊。 27年来,尹倦之找不到走出来的办法,只能荒唐沉沦,被外人取笑银荡成性。他只是想得过且过,抓住一点能活着的善,不至于就此死去。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 “小倦。”仿佛半个世纪过去,荣雪还是来到了眼前。 她伸出手,想把尹倦之从地上拉起来,满含内疚与仓惶。 可那双手还没伸过去,她就得到上次在尹氏不小心触碰到尹倦之小腹时引起一系列的应激反应一样,尹倦之蹭着地板惊恐后退,猛地抬起胳膊挡住脸,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在抵抗颤抖。 荣雪赶忙收回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泪汹涌而下。 尹雪融年幼失怙,跟唯一的血亲——爷爷——生活。尹惊鸿怜她父母走得早,什么东西好便给她什么。 尹父还在世时老来得女,将近四十岁才求来明珠,对她宠爱有加。 家里唯一的小公主自然要平安快乐地长大,不侵染世俗,不烦忧物质。 尹惊鸿的偏爱变本加厉。 有求必应,从不拒绝。 尹雪融被宠坏了,这也不懂那也不会,说好听点儿她天真得不食人间烟火,难听点儿便是蠢得五谷不分。 更别提人心这种复杂至及的东西,她一旦沾上,只有死地。 而那时,尹惊鸿已经老了。 本以为能护她更久些,没想到从小养成的善良天真没给她带去半分福泽,反而把她推入万丈深渊,死了好几次。 十八岁进入大学,尹雪融便被许利盯上,猛烈的追求让她防不胜防。 俊秀儒雅的外表,温柔细心的性格,处处以尹雪融为圆心的处世都让她弥足深陷。 二十岁步入婚姻殿堂,怀孕生子。 过了两年平静生活,直至她撞破许利和肖珊之间的奸丨情,又发现他已接手公司项目并据为己有的真相。 镜花水月碎了。 她“死”去。 然后用另一张脸回来。 “小倦......”荣雪痛苦地缩起肩颈,揪紧胸口衣裙,“我......” 空气如此稀薄,尹倦之像得了哮喘似的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呼吸,蜂鸣般的长唳糊满耳朵,他哪里都疼。 桌椅被撞倒发出巨大的乱嘈音,余声绕梁,尹倦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转身冲出法院,背影寂寥佝偻。 荣雪追出去:“小倦——” 外面的声音也像是沉在湖里一样,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天地仿佛在旋转,尹倦之伸手拦车,逃也似地拉开车门扑进去:“开车!走!快走!!” 司机被他失血过度般的煞白脸色吓了一跳,看他又这么害怕的样子,什么也不敢问,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身后的黑裙女人追不上,突然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先生,您去哪儿啊?”司机大哥从后视镜里看那位客人抖得仿佛要厥过去,生怕他是羊角风犯了,紧张得不行,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回,回家。”尹倦之说。 有地方去就行,证明神智还清醒,司机大哥松了口气:“您家地址说一下。” “我家......”尹倦之把脸埋进胳膊里,“我家在哪儿......” 司机大哥震惊:“您家在哪儿都忘啦?” 尹倦之脑中有家的形状,却无具体的路线。 那栋装潢精美的房子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遥远。 他只能模糊地“看见”,却怎么都摸不着。以至于他由不自主地自问,他真的有家吗? 如果他有家,那这27年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居无定所。 为什么他随时都在做离开的准备。 国内国外这么大,他为什么从来没觉得自己踩实过地面。 而且......家里有狗。 他不要回去了。 连家都那么可怕。 他怎么能回去。 此时法院门前发生了重大车祸。 在荣雪追着尹倦之出去,今天的庭审便已结束,再想开庭得重走流程。 许利处在震撼之中,整个头脑拼凑不出一件真实的事情,鬼使神差地,他也转头跟着冲了出去,想让说自己叫“尹雪融”的女人等等。 红灯没跳,他看着对面蹲跪下去几乎以额伏地的女人,脚下不停。 “咚——!” 一辆明显有事因此赶时间而快速驶过的法拉利,猛地将许利撞飞出去。 惯性刹车让车子的前轮从他大腿上碾轧而过。 时间倏地静止了。 对面黑色的连衣裙在惨白的太阳下散出接近神圣的颜色,荣雪缓缓抬头,流出的眼泪就像血一样让她痛苦。 她苍茫地看着躺在地上吐血的许利,突然不知是哭是笑,肩膀一下一下地抖起来。 这时她那张和尹雪融毫不相像的脸,却突然有了疯女人的影子,癫狂地道:“你想死吗?你死不了的......” 金融沙盘实验还没结束,教授在做总结,楚珏忽然觉得很不舒服,心神不宁。 这就像长时间联系不到家人时会出现的胡思乱想及焦虑。 他没任由这抹恐慌肆无忌惮地发展,和教授说了一声,楚珏出去拨尹倦之的电话。 只要听到倦之的声音确保他没事,那就证明他疑神疑鬼。 电话接通了。 但不是倦之接的。 “楚总是吧......手机掉在法院了,刚才小尹总情绪很激动......尹雪融......” 那边传来的话音是顾氏的合作方,但楚珏却像第一次听见似的,而且全然不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尹雪融已经去世15年。 为什么她会在法院。 诈尸了吗? 她诈尸就诈尸,为什么要在倦之面前诈? 对方再说些什么都不能往楚珏的耳朵里钻了,因为他脑中全是尹倦之应激发作的惊恐反应。 楚珏呼吸猛滞。 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见了那一句:“荣雪就是尹雪融!” 他冲出学校,同时给顾烈打电话,慌不择路地说:“爸,庭审是公开的,帮我全面封锁尹雪融还在世并且是荣雪的消息,别让倦之看见第二次!不要再刺激到他!还有发送紧急通知找人,倦之手机掉了我现在没办法定位他!他在法院门口上了出租车不知道去哪儿了!” 明明被不可名状的恐惧攫取心神,楚珏却不敢怠慢分毫,越惊慌越冷静。 顾烈什么也没问:“嗯。” 楚珏先回了家,库里南几乎要飞起来。 受过严重刺激的人,首先会想到自己认为的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比如黑暗,比如自己的家。 — 出租车停在跨江大桥上,尹倦之踉跄地推开车门,可以是说滚下去的。 司机大哥看得膝盖疼,忙下车想扶他一把,奈何这位顾客不识好人心,以更滑稽失措的姿态后退,嘴里语无伦次地:“别碰我......不要碰我......” 司机大哥愁得挠脑袋。 尹倦之没付钱。 司机大哥想提醒一声,但他看了会儿顾客,觉得还是别和病患计较,就当今天做了善事,回到车里想走。 可后视镜里的年轻人浑身发抖地抱膝坐在桥边的人行道,好像下一秒就能跳江,司机大哥发动引擎,却迟迟狠不下心离开。 真跳江了怎么办? 要不等会儿吧。 人命关天。 已经算是夏天的六月太阳强盛,司机大哥觉得热,都想打开车内空调了,可那个年轻人却像处在冰冻三尺的寒地,连手指都是霜白的冷色。 四点,夕阳颜色像初来乍到刚入世的羞涩少女,顶着红彤彤的脸,把平静的江面染得粉红。 尹倦之不再发抖了,他抬头沉默地望着对面,神情竟有一种死人的安详。 一个中年男人来到这儿,神态略显忧伤,看到桥上的人忽地驻足。而后他赶紧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因为太慌还掉了一次。 他忙乱地捡起手机打开相册确认,又靠近尹倦之细看,因为难以置信,五十岁的沉淀岁月让他眼角的细纹轻颤。 “......泊生?” 尹倦之眉眼微动,眼神是一种死寂的麻木。 中年男人的脸有些熟悉,尹倦之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他的。 可他想不起来。 中年男人颤着声说道:“我们上次见过,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你是泊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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