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所以不算太痛。” 郑知夏扶着桌沿慢吞吞坐下,转头对他笑了笑。 “真的。” 但怎么可能呢?林霁不会信,但他也不愿意解释,关于骨骼中长得触目惊心的钢钉,关于躺在病床上的大半年。 他不想让林霁在时隔几年后感到疼痛。
第55章 不求回报 雨似乎下得越来越大,玻璃窗上沾满雾气,划开的雨水痕迹朦朦胧胧,像无数条隐形的蛇,林霁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客厅与厨房间,从柜子里找出紫砂茶壶,又从没有标记的茶叶盒中找到郑知夏曾经常喝的那种,郑知夏沉默地坐在窗边,背对着他,手指攥着薄毯的一角。 茶壶是和林霁一起去买的,喝茶的习惯也是这些年一点点养成的,十几年的痕迹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消磨殆尽,连放东西的位置都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能喝茶吗?” 林霁的声音遥遥传来,郑知夏转头应了声,说:“没什么忌口,又不是生病。” 很熟稔的语气,话音落下时他不由怔愣一瞬,有种穿梭回旧日的恍惚错觉——大概雨天总是让人很轻易地多愁善感。 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后,林霁终于在他对面坐下,茶汤氤氲出的薄雾像是雨水穿透建筑出现在他们之间,郑知夏垂着眼,听林霁讲出开场白。 “是哪一年的事?” “出国后三个月的时候,”郑知夏惊讶于自己陈述时的平静,“应该算第一年还是第二年?开车的时候走神,被后面一辆酒驾的车撞了,不算很严重,倒是把妈妈吓了一大跳。” 林霁沉默了几秒,笑着说:“骗人。” 他语气笃定,嘴唇勾起的弧度温温柔柔,但郑知夏却感受到了他周身极低的气压,林霁好似早已在不知在何时变成了一尊布满裂痕的瓷器,碎裂前的声响隐晦地潜藏在精美的釉面下,只等待着哪一次的触碰后变成一地狼藉碎片。 “但真的不严重。” 郑知夏垂着眼喝茶,神色轻描淡写,手指却在很轻微地颤抖,疼痛总是跟阴雨还有落雪如影随形,突然间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覆过来,不容拒绝地握住了他的手。 “知夏,”林霁语气沉沉,“抬头看着我,再回答一次。” 微弱的震颤顺着那点温度传至心头,郑知夏和他对视,嘴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那句话。 ——他从来都很难对着林霁的眼睛撒谎。 最后只是很轻地吸了口气说:“进了几次手术室,在床上躺了半年,然后就没事了,只是恢复的时间还比较短,遇到下雨天会有点痛,不是大问题。” “这样,”林霁不置可否地点头,“那介意我看一下吗?” “……不太方便。” 郑知夏说着,往后靠去,按在腿上的手青筋浮起,尽力让自己显得十分平静,林霁很轻地笑了下,说:“那就是大问题。” “什么?” “且不说那时候的痛苦,你现在很在意这些伤疤,”林霁说,“既然如此,它就对你造成了困扰,所以是大问题。” 郑知夏垂眼给他倒茶,烟雾袅袅升起,湿热的水汽沾上手指,他放下茶壶,终于重新看向林霁。 “不说这个了,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林霁却倏地笑了,反问他:“没有事情就不能来找你吗?知夏,我们以前没那么生分吧。不过现在确实有事情要做了,比如关心一下你的身体。” 茶杯在手里无意识地转了一圈,郑知夏总觉得他的眼神莫名深暗,像藏着什么,莫名令人心头一紧。 “不合适吧,”他笑了声,嗓音有些干涩,“Cris比较小气,他会不开心的。” 林霁唇边也流露出些许笑意,温和的,很轻易地让人放松警惕:“不开心什么?知夏,我们只是朋友而已,关心朋友似乎是很正常的行为吧?” 郑知夏沉默半晌,说:“他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你。” “你也说了是曾经,”林霁说,“何况你现在喜欢的是他,不是么?所以这个理由好像不成立。” 真正的答案于他们来说心知肚明,郑知夏无法开口,只能冷淡地说:“没什么事的话,喝完茶就走吧,我今天也没什么精力跟你聊天叙旧。” 结果林霁又笑了,很轻的一声,语气笃定:“看吧,痛到没有精力说话,果然是很大的问题。” 郑知夏被他噎得哑然,直觉这人今天有点不对劲——林霁什么时候用过这种类似插科打诨的方式聊天? 他只能轻车熟路地故作冷淡,微微皱着眉问林霁:“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霁的视线落在他腿上——不带任何冒犯的停留,温和得像一阵春风。 “我说过的,关心一下你的身体。” “但我也说了不需要,”郑知夏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哥,我今天真的没有时间和你讲废话。” “也对。” 林霁说着,倏然站起身在他身边蹲下,宽大的手掌不容拒绝地摁着他的膝盖,抬头看来时却仍旧是温温和和的神情。 “那就不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不——” 郑知夏慌乱地想要推开他,可薄毯已经被掀开一角,狰狞的伤疤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他伸出的手转而想去捂住双腿,可伤痕绵延如枯萎树枝,他最终只能颓然地抓住林霁的手腕。 “没什么好看的,”他低声说,带着微不可察的哀求,“很丑。” 可林霁和他对视着,神色很坚定,语气温和低缓:“你知道吗?我去年的时候去医院探望过一个通勤路上遭遇严重车祸的员工,他在医院躺了将近五个月,差点就没挺过来。” 郑知夏张了张嘴,明明始终都很平静的情绪终于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风拂过死寂的湖面,又仿佛飞鸟的尾羽轻飘飘落下。 他突然就眼眶一酸,几乎要落泪。 林霁垂着头,看不清神情,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清晰地传来,明明那么滚烫,像是一团无声燃烧的火,语气却仍旧温和。 “我以为只是有缘无分,所以才一直找不到你,”他嗓音轻轻,“但是知夏,我是不是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仅仅是一个假设,林霁便已经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剧烈疼痛,他在第一眼看见时便浑身发冷,触目惊心的苍白隆起隐约可窥见受伤时的惨烈程度,像干枯的荆棘花枝,无形的尖刺在他胸膛里戳出正片的鲜血淋漓。 如果,如果真的出事,他是不是只能在很多年后找到郑知夏的一块墓碑,从此那些迟到的情感和至今未曾说出口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或许能对着墓碑讲?但郑知夏不会再知道了。 他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最真挚最宝贵的喜欢,其实不是一场孤单的独角戏。 仅仅是这么一瞬的念头,林霁便瞳孔紧缩,几近窒息,后怕令他拂过那些伤疤的手指轻轻颤抖,他很慢地附身,将脸埋在郑知夏膝上。 温热的水滴落下,郑知夏浑身一僵,已经落在林霁肩上的手掌顿了顿,瞬间便失去了推开他的力气。 他从没有看过林霁的眼泪,即便是十八岁那年被打得满脊背都是鞭痕的时候,林霁都未曾落过一滴泪,此刻他却在因为一些早已愈合的旧伤疤哭得无声无息,颓然得好似在一瞬间老了许多,成为一个真正的,普普通通的三十岁男人。 郑知夏很轻地吸了口气,闭着眼收回手。 “不会的,”他轻声说,“就算伤得再重我也会活着的,如果那个时候死掉,妈妈会撑不下去的。” 那时候的宋白露将他当成了全部的精神寄托。 可林霁还是沉默不语,郑知夏只好伸手去托他的脸,却反倒被林霁握住手腕,在手心落下一个明显到不容错认的吻。 “幸好……”林霁低声呢喃,“幸好你回来了。” 郑知夏脑中一空,几乎慌乱地抽回手,嘴唇翕动几下,最后只能说一句:“确实能算运气好的,后来在住院的时候,我认识了Cris。” 在林霁听来这只是一次欲盖弥彰的强调,他甚至赞同地点了下头,对郑知夏微微一笑。 “原来你们是这么认识的。” 他的眼睛依然是湿润的,郑知夏怔愣了瞬,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结果下一秒就险些被林霁吓得跳起来,又因为双腿的疼痛而无法动弹。 ——林霁垂下头,虔诚而珍惜地吻了吻他膝上狰狞的伤疤。 “你在干什么!” 郑知夏的呵斥慌乱而虚张声势,事实上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伸手试图挡住那烫人的触碰,却被林霁握住手腕,摩挲了下凸起的伶仃腕骨。 他其实瘦了很多,林霁曾以为是饮食的问题,现在才明白是为什么。 “知夏,”他单膝跪在地毯上,语气莫名郑重,“其实有些话,我不该在你刚回来的时候就说的,可那天晚上确实喝得太多,说了很多真心话。” 郑知夏抿着唇,感受到心脏在无可救药地加速跳动。 “我——” “我知道你有男朋友。” 林霁温和而不容拒绝地打断了他,而后苦涩一笑。 “可是喜欢这种事情是不可控的,以前是我蠢,以为对你不过是友情,做了很多伤你心的事。” 他原本不应该在今天就和郑知夏说这些,可人生苦短,意外总是无法预测,何况他今年已经三十二岁,若运气好,说不准能活到七十,但即便如此,也不过能再见郑知夏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未免太短,他不愿再多浪费一分一毫。 于是他又笑了笑,说:“我只是在情难自禁地喜欢你,和你有没有男朋友一点关系都没有,知夏,是我心甘情愿,完全不求你有什么回应。” “你就和从前一样,把我当成哥哥好了。”
第56章 本能 郑知夏眼神颤动,短暂的半分钟内他想到了很多的事——譬如幼年时在家门口把膝盖摔得鲜血淋漓,第一件事却不是回家,而是一瘸一拐地跑去找林霁玩,彼时林霁的神情很无奈,连帮他上药的手都很平稳;又譬如有年冬天他在宿舍写卷子,突然接到电话说往外看,而林霁穿着大衣围巾,手里提着一兜刚出锅没多久的羊腩煲,就这么隔着围墙和一条林荫路对他招手微笑;还有那年冬天盛大的订婚宴,他坐在黑暗中微笑鼓掌,腮边温热濡湿的触感比台上光影更像一场朦胧的梦。 苦痛遥远,能记得的总是不太多,只剩那时刻骨铭心的情感残留至今,郑知夏有些茫然——林霁的喜欢看起来好真实。 比幼年时包容的目光更温柔,比青春期时的惊喜更像梦,比后来的酸涩年岁更令他胸膛刺痛,好像连心脏都已经裂成两半,空荡荡装不进任何的东西。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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