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最后一刻,孰胜孰败,不要轻易下定论,明白么,许森。 // 季末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叶箐的背影,撑在窗沿,独自迎着那方蓝天。 这场景十分寂寥。 窗帘拉开之后,房间里倒是明亮了不少,驱走了压抑逼仄的氛围。或许是受环境影响,叶箐看上去状态恢复了一些,冷静下来许多,不似先前一副亟待寻死,或是要当场杀了谁的极端模样了。 听见门响,叶箐转过身来,有些意外来人,但心里有数,就平静接受了季末的回归回归,不再过问结果。不咸不淡扫了一眼季末,随口招呼说:“你来了。”走入房内,正要说:“准备走——” 季末:“你让我去做的事情,做成了。” 叶箐微微一顿,住了口。凝神,视线落在季末的脸上。 回答错误。 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叶箐咧开了笑。爱恨交杂难辨的情绪在此爆发,就压在轻浮恶劣的假面之下。他踏前一步,咄咄逼问:“真的吗?你真的毒杀了一个人吗?那你有看到他最后的死状吗?” 季末自见到叶箐起就面无表情,说话干硬,这时听到这句话后睁大了双眼,心神一下子都给抓了回来:“什么?”吞了吞口水,紧张道:“我……我下完毒就直接跑出来了,我怕被发现。” 叶箐又走近了些,逼至身前,盯着季末慌乱找补救的样子,并不打算放过他:“你去了很久,阿末。那个毒药三十分钟内就会发作。” “你们不是一向独处吗。” 刚抬手,季末下意识虚了下眼。叶箐便收了手,继续说:“那我告诉你罢。毒发后,首先是会突发心绞痛,痛不欲生;接着就会觉得呼吸困难,气越出越少;然后呢,全身都会肿起来,血管一根接一根地爆开,脸会……” 平静又漠然讲述的声音,哪知会如缓慢推入胸前插着的尖刀,迫使其插得更狠了些—— 季末听不下去了,一把推开他,慌神中吼道:“好了,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 心中罅隙,本就是蒙着烛火的灯纸,这一动摇,轻易就让叶箐的话钻进来,燎起滔天火。 叶箐还在说什么呢?现在说什么都是晚了。脑海中联想到那样濒死却不能立即死去的痛苦模样,让负罪感百倍千倍地膨胀,都快要怪到受害者头上了。水煎火烤,因无能而起的短暂怒火过后便是漫漫的无望,恰似被强摁着头按入水中,在溺毙之时听自己的心声,一面如腐败的白花泣诉,一面如狰狞的恶鬼嘶嚎: 是你亲手,要去做这样的事情。 没有别人,不是替谁顶罪。 找不了借口,怪不了谁了。 季末吼完那句就偏了头没再看叶箐,表情生硬得很。心潮汹涌,自己和自己负气,并不解释方才为何情绪激动。手指不自然地抖着,他强行捏紧成拳,也控制不住这股子气。 叶箐被推开了,站在一旁。气氛又凝滞起来,追着人心挤压。叶箐默然凝视季末的神情,觉得那张脸上恨得都快要滴出血来。僵持了会儿,视线一收,哼了一声,放弃了似的,说:“……那行。” 他伸了伸懒腰,退开了,让出大片的光线和开阔的空间。 “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季末心里一跳:“这么急。” “嗯。” 叶箐再没话说。 …… 叶箐说走就走,当即就去外边找狱警“借”了个行李箱,开始整理衣物、用品等。 季末一直在看他的水杯,心里一片苍白而无感,放空了自己。在叶箐和狱警交谈,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时候,他将那包叶箐给的粉末洒进了水里。 “……” 下完毒了,却更加犯难,突然地心慌起来,下一步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手尴尬地捏着杯子。 劝一个人喝水会很不自然。那要怎么才能让叶箐主动喝水呢? 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从杂志上看来的段子,大侠救不清醒的人尚可含了药,嘴对嘴渡过去,那么反过来呢?毒药也能这样操作么?…… 季末对于走到现在这步,既无经验,也无充足的时间去制定计划。说到底,这本就是许森临时给的一重考验。他顾忌时间,被局势推着,怀着冲劲就来了,等真的开始做了才恍然觉得束手束脚。这会儿六神无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乱飞。一会儿想着图书室里的叶箐,对待憎恶之人以拳相报,以血了结仇怨。一会儿想着如果有一天他要死了,叶箐只怕也会来拖着他下地狱。 投入的粉末已溶解殆尽,这杯水看不出有分毫变化。季末垂望杯中,杯沿递在鼻下,嗅闻是否有特别的气味。正待此时,从旁伸出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捏紧了,以强硬的力气拗开他的动作。 季末抬头,望见叶箐站得极近,面上凝着寒霜。 叶箐盯着季末,眼神下移至手中,复又抬起,审视着,在他脸上逡巡,最终落在这一双瞳目闪烁的眼眸。季末额上浮着细汗,叶箐问:“你在做什么。” 季末强作镇定:“只是想喝水。” 叶箐咬着他的话,声音冷极:“那我再给你拿个杯子。”握着季末的手没放,使出另一只手从他手中强行取出了水杯。 “哦,好。”季末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头慢慢低了下去,身上的血渐凉。嘴里出话,机械式地吐出了一句:“你不喝水吗。” “……”叶箐将水杯放上桌面,闻言动作一顿,停了下来。手上捏紧了杯子。 “我喝。”叶箐冷硬地说,自带了十二分的气性忍着,仰头便豪饮下肚。当着季末的面,大口吞咽,将一杯水喝得一滴不剩。饮尽,握着水杯“嘭”地砸在桌面上,爆发一声巨响。 额角青筋毕露,咬牙切齿:“还要我做什么,你说。” 季末像是被他这一系列的举动被吓到了,呆愣愣地看着叶箐。 叶箐神情扭曲起来,忍不住了,怒气横生,暴躁直言:“哭什么?又不是死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叶箐是真的想杀人了。这小孩是命里的克星?打,下不去手,现在说话态度稍微对他硬点也受不得!是没见过叶箐发脾气时要人命的样子吗?! 往叶箐面前一站,哪哪都是破绽,就从没想过他叶箐会报复? 怎么就……硬是不怕他呢。 “啊。”季末低下头去,真的看见视野模糊,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手背,滚开了去。起初还是烫的,能烫化心中坚冰保护层的热度,慢慢就感觉不到了,温度在飞速消失。 “我没哭。”他用手背擦眼睛。又擦了一下。 又擦了一下。“不是……”忘记了要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片发晕,总是跳出叶箐的脸。那些穿过叶箐的背影,叶箐转身袒露的胸膛和热烈搏动的心脏,穿过叶箐的声音,穿过轻声细语,缠情作乐间泄漏的些微感情,穿过回忆追寻而来,全部融化在眼泪里。 打碎了。接不着了。 季末痛恨自己,还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最可恶的人是自己。 “凭什么说不重要?”仰头质问的时候,眼泪就掉个不停,打在膝盖上,滚滚而落。 叶箐沉默下来。 明明看起来迫切地需要被人抱住,为什么就是能死咬着不松口,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那里哭呢。叶箐认命了。“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他无力地说,重复:“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啊。” 放弃所有防备,主动靠过去,坐在床沿,把小孩揽进怀里。觉得不够,干脆把人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季末低头遮住眼,叶箐肩头的布料很快浸湿了,捂得发烫。 叶箐亲亲热热搂着季末,开口却只剩一阵无言:“……可是你也做出了选择。” 究竟要怎么对待他才好,究竟要怎么对待这样一颗易受伤的心才好。 这些似乎都已是不用再去考虑的问题了。因为,叶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现在就尽情地为他伤心吧,反正季末很快就会忘记他这样子的人的。叶箐心道,是该从你的世界里退场了。大人们的争斗,就让大人们去解决,何必再把小孩子牵扯进来。 在心里开了一万次口说服自己,跟着穷途末路的叶箐一起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或许现在的选择才是对的。 这样,了无牵挂的叶箐,也可以放开了手脚发疯了。 此生一别两宽,各有各的路要走。这样很好。 若他叶箐还能赢下全局归来,到时候再来接季末。 叶箐向来坦荡,不屑于谎言。但在这一刻,怀中抱紧了一个人的时刻,他想藏一个小秘密在这里,使一次坏,就当是一次笨拙的报复。 叶箐抓紧了季末不放,嘴里话风一转,开始叫唤了:“哎,我现在心里好疼。”他低声问,“阿末你离我这么近,有没有感觉到?” 季末挣扎着从他怀里抬起上半身,看着叶箐的眼睛,目露惶然:“你心疼,你心疼是因为……” 叶箐追问:“因为什么?” 季末说不出口。 颓然低了头,额头抵靠上叶箐的下颌,借此有了一个小小的支撑。他闷闷地说:“叶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叶箐悄悄吻上他的发顶:“好,你说。” 季末抱紧了叶箐些,轻声说起:“我是因为杀人,才进来坐牢。” 叶箐不语,静静听着。 “我也真的会杀人……”季末揪紧了叶箐的衣服,痛苦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叶箐?你喜欢干净、天真的男孩子,但我不是。我会打架,会拿椅子砸人,会杀人。弄得满地是血的时候,我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相信那是他们应得的。” “我是这样可怕的人。”他崩溃地哭起来。“我希望我能是你喜欢的样子,但我不是!都是假的,骗你的。你为什么要相信我呢,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我不值得你喜欢啊……” 叶箐摸着小孩的后背,压进怀里,任他好好哭上一场,把所有积压已久的怨都发泄出来。过了半晌,他沉沉叹一口气,说:“知道了。” “阿末是个小坏蛋。”他幽幽道,开玩笑似地说,“那这么说来,叶箐就是大坏蛋。” 季末挣动起来,大概是想捶叶箐,或者嘴利地想反驳,被抓着手又按牢了。叶箐唬他:“现在乖一点,听我说。不然马上喘不上气了。”吓得季末不敢动他了,乖乖缩在叶箐一对臂弯里。 叶箐开口就说:“我喜欢阿末。”说完便沉默,陷入了思索。 季末心里一颤,听见了叶箐的心跳。哪怕不听,也知道叶箐磊落,不会说假话。因此心里更加如坠深渊。 不只是口头的一句话,叶箐当真是全力、全心去应证这句话。的确是盛情,只是他季末如何才能承得起这盛情呢。永远,永远都要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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