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站着位笑吟吟的老人。左右两边各是几名保镖,不善的视线盯着季末虎视眈眈。 闵先生倒眼神慈爱,一如两人初次见面之时。他主动打个招呼:“好久不见呀,小季同学。” 季末低下头,默默调整呼吸,没有回话。 远处又传来呼喊声。闵先生举目望去。 季末耳朵一动,忽然醒神。 那是跟在季末后面跳下江的颜文峰……他在附近的水里潜游,想要找到季末的踪影。找了一阵无果后,他发现了这艘最先赶到的小艇,因而向这个方向游来,挥手想要引起船上的人注意,进而请求协助救援。 季末心里霎时被捏紧了。颜文峰现在不可以过来! 方知行与金彪约定好了要将季末掳来交给他们,那颜文峰这时一露面,岂不是坐实了他就是将方知行的车撞毁,破坏闵先生计划的人么?闵先生断然不会放过他的! ……要怎么办?怎么才能暗示颜文峰这艘小艇上的正是闵先生,要叫他在不引起闵先生警觉的前提下迅速逃走?闵先生肯定已经注意到他了。 季末急得直冒汗,脑子里一团晕,心乱了。 闵先生眺望远方,眯眼看了一会儿,朝季末调侃道:“小季同学现在真是人见人爱。” 季末闻言一怔。 “现如今这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抓你、杀你。”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和青城区反目成仇的季末,想要他身为许森心腹时,手里握着的那些青城区的机密和把柄。想要趁许森倒了青城区大乱之时要青城区死,想要吞下尸体强占遗产踩着青城区上位。 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墙倒众人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蹬鼻子上脸了。这些愚蠢又不自量力的东西,有没有把闵先生放在眼里?真当头上没人管着了? 这一早上,江城里头尽是乱子。 “哼。” 闵先生冷哼一声。 像是一声号令。季末还没有反应过来,闵先生身旁的保镖已经举起了手臂。 季末心里一惊,慌了神。 不行!! “砰!” 火药激发,子弹穿透空气破风而过。 那缀在水面上的一个人影应声消失。远远的,只剩下水天一色的好景。而后江面漂起大片的红色,渐渐弥散开来。 这一声驰于江面的呼啸过后,天地俱静。 再没有人会呼唤季末的名字了。 季末心神巨震。不可置信地呆滞了片刻,紧接着上涌的是缓慢醒悟却痛极如刀割的暴怒,他立即去摸腰间的手枪。他的枪膛里还有最后一发子弹,今天就算被乱枪打成筛子,他也要杀了闵纪勇! 现在就要这个人偿命!!! “……” ……手却摸了个空。 季末顿住,动作僵死。他瞬间陷入沉默,吐出的怒气被溺毙在寒风中,仿佛脖子被人掐住瞬间拧断,没能发出一声痛呼。 身上除了一条遮羞的底裤外未着寸褛。 手枪早被缴走了。 脑海里有一种情绪在轰鸣,尖锐地刺穿了他。被恨和屈辱淹没,与沉江时的冷意不同,这种激荡的情绪在血管里剧烈地燃烧和爆炸,炸得血肉纷飞。没人强按着他,他却好像跪着,被踩在地上,脊背压弯下去,脸用力碾进污泥里,只能苟延残喘地呼吸,尊严全无。 闵先生解决了敌人,回过头来似乎在温声和气地同季末讲话,装作友善的老爷爷,并不把季末当做叛徒。但季末没有听见。他没有抬头,不能抬头。只要一个对视,这些随意处置和剥夺他人性命如吃饭喝水一样的家伙们立刻就会知道—— 季末恨不得杀光他们所有人。 还没有结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在你们这些人死绝之前,永远都不会结束的。 永远都别想结束。 闵先生中途接了个电话。“桥上不是还有一个?……没抓到让他跑了?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水里不好抓人,地上谁不是两条腿四个轮子跑的,就一条路还能堵不着?” 他缓了缓语气,说:“……立即去查,看看这两个胆大妄为追杀季末的是什么人,哪一家指使的。” 末了挂了电话,不忘关心季末两句,安慰道:“没事了,小季同学,闵叔是站在你这一边的,闵叔能确保你的安全。” 被摁进污泥里的人正在痛哭,口鼻被泥浆窒住,发不出一丁点的哭声。 季末慢慢抬起脸,面对刚把自己从溺水和杀手追杀中拯救出来的老人,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 以及,面对大人物时稍显恭敬,受宠若惊又强装得镇定自若的神态。他缓平了气息,笑说:“谢谢闵叔。” 闵先生神情也从容了些。“小季,你不用害怕,不用想逃跑,闵叔对你没有恶意。托人请你来见面,其实是想和你聊聊。闵叔可不会想害你。不然就不会专程下江来救你了,对不对?” 方知行是用了什么手段把季末带来,他略过不提,好像真的不知道一样,差错都出在方知行这个中间商身上。 季末点点头,用心听着,没有要质疑或诘问的意思。闵先生顿了一顿,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小季,有一件事闵叔想告诉你。” “许森他没有死。” “我来之前,他已经进了手术室。命是保下来了。” 季末听见这句话的刹那,眼神瞬息而变。被震惊到睁大了眼,将闵先生死死盯着。心思滚动,迫切地想要知道后续结果,嘴唇轻颤,却又一言不发。 这副样子和闵先生所料相去不远。闵先生笃定季末听闻许森没死必然大受震撼,恨不得回去再补上两枪,亲眼看到他死透了才好。 “……” 季末心里掠过许多想法,过了好久才回神,终于开口:“那,闵叔来找我,把这件事告诉我是为了……” 眼神一转,他猜测着说:“……为了说服我,化解我和他之间的仇怨?” “那倒不是。”闵先生却否认。 “你们之间那些恩怨,我听说了不少。”他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宽慰道,“百善孝为先,母亲遇害,换谁也不可能坐视不理。这事儿是许森做得不地道,你想报复回去也是正常。” 季末笑笑。 “实不相瞒,小季,闵叔我呢,和许森素来就有些矛盾。”闵先生半真半假地讲述,“青城区经营的生意你也懂,得我时时看着,以免出事。可我殚精竭虑帮扶他多年,他却自视甚高,不把我放在眼里,还常常顶撞我,让我很难办呐。” “这次你让他绊了一个大跟头,叫他长点教训,也好。”闵先生友善又亲切。“刚说了,闵叔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季末听了这么久,始终保持面露得体的微笑。这时他点了点头,笑意下沉,认真道:“闵叔想让我做什么,但凭吩咐。” 闵先生上上下下打量季末,见他冻得身子直打颤,唇色发白,他脸上却分毫不显,没开口叫过一声冷,没示过一次弱。连说话都聚足了力气,压实了心境同闵先生对答。 “闵叔是觉着,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年轻人,因为拿枪打了人就要落得人人追杀的境地,实在可惜。” 闵先生心里在暗自考量。 “小季,你有没有想过,要报复一个人,直接杀了他就太便宜他了。” “他既然没死,那你就得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你,亲手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这样才算是彻底的报复。” 闵先生用话家常一样平淡的语气,在闲聊的末尾自然而然地接上这两句没有一点杀气的话,指点和暗示季末。 但话一出口,季末顿时悟到其真实用意。 并非是闵先生需要季末的报复心。 而是眼下,他们急需一个收拾烂摊子的人。 许森没死。可他将来医不医得好,他回来了还能不能像过去一样给金彪做事还是个未知数。那么现在,闵先生需要一个对青城区的各类事务都了若指掌,行事风格又和许森相近,且不是贪财好色一头蠢猪的干部,用来接替许森的工作,压下当前混乱的局势。 因此不遗余力地拉拢季末,百般诱哄。 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对这些摆弄权术的人来说,哪有什么仇恨和情义呢?唯利之一字罢了。 而对季末来说,这是他唯一的生路。是打碎所有希望之后,现在剩下来的那唯一一条路。 也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季末很快就给出了回答,相信闵先生一定爱听。 “闵叔,放弃许森,选我吧。”季末爬近几步,挺直了上半身,在闵先生面前跪得很稳。 心坚似铁,目光如剑。带着最坦荡的恨意,最绝情的念想,就此直勾勾地望向面前的老人,季末开口说:“我比他更好用,更有用。我愿意为你做事。” “不错。”闵先生欣赏自信又有能力的年轻人,亲口许诺:“闵叔会扶持你。你不用担心其他干部眼红,想暗害你。有闵叔在,你只管做好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就好。” “嗯。” 季末抹了一把脸,将额前凌乱的短发向后捋了上去,眼底滚动着漠然冰冷的情绪。“还有一件事,闵叔。” 他在提条件。身为阶下囚,以一种不露声色的狂妄,不显分毫弱势的姿态提条件,因为对方看中了他的价值,交易必然达成。 他直言:“我不敢用许森的人。我要亲自甄选,从底层抽调一批人提拔上来,教他们做事,组成我的亲信团体。” “可以吧?” 闵先生这下真心有些惊讶了。 “可以。”闵先生感慨道,“到底是年轻人,有胆魄。” 黑鹰(2) 约两月后。 闵先生来探望许森的时候,这个男人正穿着一身病号服,披了件大衣外套坐在病床上,淡定地看当日的报纸。 床头堆了一些杂志和书籍,尽是些什么讲养花的,讲土质研究的,讲花卉杂交的……恢复期已经过完了,这个人开始研究插花了。 外面在打乱仗,搞暗杀,意外事故层出不穷,这边在晒太阳,泡茶养花,独享清静,还享受得很。 闵先生头大。见面就抱怨道:“小许,你也该回去了吧?” “都给你的青城区留好了底子,只等你回去了。这江城里的秩序,还须得由你来出面才行。”闵先生劝道,“你再不回去,你的家底都要被蚕食殆尽了。他昨天还说你的房子空置太久,打算把它拆了改建成福利院……你说这多荒唐!” 来客喋喋不休。许森瞟了他一眼,报纸又翩然翻过了一页。 “让他放手去做吧。”许森不为所动。“虽然艰难,有过几次失利,现在不也拉扯着一帮人慢慢站稳了。” “他做得很好,青城区没有在这次的动荡中被冲垮。往后城里的风波也会渐渐平息下来,回到从前。”
121 首页 上一页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