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嗅到了这个叫李西城的男人身上某种不屈的的精神力。这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李西城转身之际,耳畔却再次传来男人的声音,他放在门把上的手随之顿住, “杭水如果跟着你,我会断掉他的学费、生活费,他从此不能踏进杭家大门一步。”他说得很慢,很沉,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且不说你尚未在这座城市立足,就算你之后找了份能挣钱的工作,杭水需要的东西,是你能负担得起吗?”他顿了顿,又嗤笑道, “还是说,你要带着他回你那个李家村,让他跟着你种田耕地?” 他接连抛出两问,意欲用现实困境直接了断这个不知好歹的青年的残念。 “年轻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谈爱情,”他不赞同地摇摇头,接着道,“太奢侈了。” 富贵人家出情种。而贫穷却是爱情的天敌。 杭渐宗从沙发上站起身,踱步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份信封,走到李西城跟前,将它递给他,而后缓缓开口道, “孩子,考虑一下吧。收下它,就当是答谢你这些日子照顾杭水了。” 李西城的目光看起来很空,他的视线缓缓从门把上抬起,落在杭渐宗手上的信封上,而后一言不发地摇摇头,手指重新挪动把手。 离开之前,却突地转身侧目,望着地板轻声道, “我能给他快乐。” “我只知道,这个是他想要的。至于你说的那些,如果他真的需要,我会和他一起,亲手创造出来。” 李西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车窗里那个男人对他说的话,仿佛是某种来自命运的预兆。 “慢着——”杭渐宗闭了闭眼,沉声叫住已经打开房门的李西城,再度将手中的信封递出去, “你愿意先收下的话,之后我会安排你和杭水见一次面。这是我的承诺,绝无戏言。”
第34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 【】 李西城一个人漫步在北京的夜色里,晚风很凉快,他手里拎着一罐啤酒,冰爽冒泡的液体顺着口腔滑入喉咙,阴霾仿佛也随之一扫而空。 啤酒是他在手机店旁边的便利店买的。 他问杭渐宗他们怎么联系,他说会通过村长通知他,他点点头,出门找了家手机店买了店里最便宜的那款手机,又随意挑了个号码。 他拨通了村长的电话,电话铃响了三声才被接通,在跨越几千公里的电流声中,他竟久久开不了口。 “西城?” “嗯。” “果然是你啊。” “嗯。” “你…见到杭先生了吗?” “嗯。” “在北京,一切都好吧?” 快要凝固的静默蔓延在空气里,他攥紧手机,良久,李西城慢慢道, “不太好。” “那…你要回来吗?” 李西城摇摇头,而后反应过来电话那头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又开口道, “不回了。” 电话挂断后,他仰头凝望夜空,像笼罩了一层又一层的雾,看不到一颗星星。 他身份证丢了,住不了宾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过夜,恍惚间模糊想起,他父亲曾对他说过,自己初到大城市的时候,为了省钱,就宿在桥洞底下睡觉。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手中的信封,眨眨眼,将它收进口袋里,而后大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李西城以前听过他妈用吉他给他弹安和桥这首歌,而此刻,他就在这座桥的桥洞底下,背靠着桥壁卧坐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记得每一个他妈爱他的画面,明明都发生在很小的时候。 也许是因为天空中飘起丝丝缕缕的小雨,桥洞底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来躲雨的小情侣,女孩被淋湿却依旧巧笑倩兮;也有归巢的流浪汉,拖着疲惫的身躯瘫软在石柱旁。 七月的雨,不由分说地瓢泼而下,撤退时又像徒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有一家人在李西城的斜对面拥坐在一起。三口之家,面如菜色的丈夫看起来满腹心事,眼泡臃肿的母亲目光呆滞,怀里藏着的是一个脸蛋干净却难掩惨白气色的小女孩。 李西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却和那女孩儿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大大的,像葡萄一样又圆又亮,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奇看。 夜半三更之时,那家人相互依偎着睡去,李西城靠着柱子闭目,脑子却是清醒着的。突然,一道触感从手臂传来,那里被一根柔软的指节轻轻戳了戳。 他睁开眼睛,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侧,见他看过来,仰着脸对他笑,像天使一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睡觉呀?”她小声问他,声音清脆。 “我刚来这个城市,没有地方住。”李西城想了想,尽量说得简单。 “你没有家吗?”女孩仍似懂非懂。 李西城点点头,视线不自觉地垂落在女孩苍白得略显病态的脸颊上。 “我本来是有家的,是一间温馨的小房子。”女孩顾自说道,“妈妈在阳台养了很多漂亮的花草,烤箱里飘着曲奇饼干的香气,我的房间里有只超大的宝可梦玩偶。” 像是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里,嘴角漾起幸福而纯真的笑,看起来暖融融的。 “后来呢?”李西城静默两秒,嗓音发哑。 “我生病了。”她的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 长篇累牍的,都是幸福的事。而真正的痛苦,往往不足为外人道矣,三言两语足以言尽。 “房子,被卖掉了。每颗药丸都又苦又贵,它们明明才那么小一颗。“女孩眉心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它们会让你好起来?”李西城微微偏过脸,掩盖心绪,唇瓣微动。 女孩摇摇头,她的脸透明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让人喟叹生命如纸般薄。 “有没有什么办法?”李西城垂眸喃喃。 “钱。”女孩睫毛往下垂,像一幅安静的画,竟似灵魂已然麻木。 “如果有钱的话,可以做手术试试。不过医生说,成功的机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女孩大颗的眼泪终于簌簌滚落,她还是太小,死亡对她而言,如同动画片里最恐怖骇人的恶魔。 桥底昏暗,只有两盏微弱而灰白的灯光从路边渗过来,晚灯映花,让人心碎。 小女孩揉揉眼睛,耷拉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对李西城微微一笑, “我能靠在这儿睡会儿吗?我很喜欢你。” 李西城点点头,女孩便很安心地闭上了双眼。一大一小的两人,倚在同一石柱背面。 女孩很快睡熟过去,嘴巴微微张开呼吸,小小的脑袋往李西城胳膊上歪倒。 李西城盯着自己的脚尖,黑黝黝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又似海底深不可测。 当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雨霁日出,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薄薄的信封,借着天光,看清了里面那张支票的金额。 这笔钱,足够他在家乡一辈子吃喝不愁,也足够作为启动资金让他在北京站稳脚跟。 他其实明白杭渐宗的用意——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先收下这份信封,才肯安排自己和杭水见面。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一个人如何叫嚣自己不为名利钱财所动,但当一笔巨款真的落在自己手中,属于自己时,一切就都变了。 彼时,人们的认知和感受会变成,为了得到爱情,我就必须失去已经到手的滔天财富。 这种巨大的、强烈的失去感会改变一个人最初的信念。要么认清自己比起爱人更爱钱,拿了钱灰溜溜地走人;要么选择爱人,却始终惦记着失去的东西,感情就在这种不甘心和牺牲感中消磨殆尽。 然而,在李西城心中,这笔钱从来就不属于自己。钱,如果他要,他只会选择靠自己去挣得。而这个世界上,杭水只有一个。心爱的人是他心中价值排序的永恒第一。 可是,李西城能看透杭渐宗的心理战术,却看不懂命运的造化弄人。 安河桥下,有一个年轻的、崭新的生命需要钱才能活下去,而他,恰好拿着一张巨额支票。 李西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沌和迷茫。 一笔不属于他的钱,他可以拿来救人吗?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就意味着他真的将那笔钱纳为己有了,他会因此而失去杭水吗?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一无所有,他有资格去扭转他人命运的悲剧吗? 思绪万千里,他看见了空气中飞舞着的尘埃。日光洒在女孩的脸上,光影交错,她看起来像在发光一样,恬静而美好。 他其实,早已决定好了。剩下的,不过是说服自己的心理活动罢了。 父亲在世时对他说,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活着。所以他这一生,必须活得无愧于心。 杭水,你会怪我吗? 他不在乎杭渐宗会怎么想他,虚伪市侩也好,贪婪爱财也罢,跟一个生命比起来,他李西城的尊严根本算不上什么。这笔钱,在将来,他会慢慢还给他。 只要他按照约定让自己和杭水见一面。 届时,他会向杭水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他的杭水,很乖很乖,细腻多情,会相信他,会理解他,会紧紧抱着他,告诉他他做得很好。对吗? 只愿,不负如来不负卿。 天光大亮,光华皎皎。李西城轻轻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小女孩的睫毛,而后注视着她悠悠转醒。 见她因阳光刺目而躲闪眼目,便伸出手掌遮盖在她眼上,另一只手将信封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揉揉眼睛,接过后好奇地打量着。 “一个礼物。” “给我的吗?”她用力眨眨眼,又问,“里面是什么?” “钱。” “你要救我吗?” “嗯。” “你是童话里的天使,还是神话里的菩萨?” “都不是,是西城。”他的眼神温柔而专注,“我要走了,回去吧。” 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攥着李西城给他的信封,她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电话号码,你能记住吗?” 女孩点点头,李西城便慢慢念给她听。她边默念那串数字边一步一步倒着走回去,目光不曾从李西城脸上挪开。 李西城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将身上的泥灰全部拍干净后,对她点点头,而后转身离开了桥底。 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他亲眼目睹了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残酷。有人挥金如土,一掷千金;有人被疾病拷牢,倾家荡产; 此刻的李西城和那家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在命运面前什么都不是,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失去最心爱的人。 他无比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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