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轻地呼出一口气,“……你怎么能说我没有错?” 蒋楼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保持着靠近却不紧贴的距离。 “你把两件事混为一谈了。”蒋楼用尽量平淡的语气,“那时候你只有五岁,没有成年人的陪同,不知道过马路要先看两边,也无法预料会有一个人为了躲开你而丧命。” “如果非要找一个人负责,那么往前推,你是为了找她来到这里,她则是冲动之下回到叙城,造成她冲动的原因是你的父亲违约,而签订这份合约的是他们两个人……再往前,如果没有家道中落,她就不会嫁给我的父亲,也不会生下我,更不会发生之后的悲剧。” “是最初的因造成了后来的果,你怎么可以把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而我父亲踩下刹车,是他的选择,也许当时紧迫到来不及去思考,但他依然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为他死你生,为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的结果负责。” 黎棠听得心惊:“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 怎么能责怪他? 见黎棠有听进去自己说的话,蒋楼稍稍放下心,说:“那我们说第二件事,它不像第一件事可以往前追溯找到最初的因,它是由我一个人引起,我一个人造成的果。” “是我把第一件事的结果错怪到你头上,蓄意报复,害你差点丢掉性命……所以你应该恨我,狠狠地揍我,而不是责怪自己。” “在这件事里,我是唯一的恶人。 蒋楼再一次重申,“你没有错。” 不得不承认,类似的理论从蒋楼口中说出来,就是比心理医生说的让人容易理解和接受。 也可能是先前的每一次面诊,黎棠都没有认真去听。他固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只有认定自己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才能让备受煎熬的心得到片刻的喘息,才觉得自己没有坏到无药可救。 而就算是心理医生,也会为了迫使他面对,特意强调他在处理事件时的失误,而不会简单粗暴地把他形容成完全无辜的受害者。 但蒋楼会,蒋楼会为了帮他卸下心理负担,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理智剖析,哪怕蒋楼自己就是“第一件事”的受害者,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背负了全部的结果。 只为他不那么痛,只为他不再自我折磨。 仿佛是黎明前隐约泛白的天际线,给人以希望的同时,让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整个人被一种混杂着草木香味的湿气融化,包裹。 一瞥眼,看见蒋楼工位旁有一台加湿器,正喷着细密白雾。 仔细嗅闻,是玫瑰味。 黎棠惯于在碰到无法回应的内容时扯开话题。他望着那台加湿器,似在研究香薰的品牌:“……可是,你希望我没那么恨你。” 似是没想到说了这么多,黎棠竟只抓住这一句,蒋楼几分无奈地呼出一口气:“那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要你恨我,又不希望你太恨我,这样你就会记着我,但不会躲着我,或许就能让我……陪在你身边。” 安静片刻,黎棠听见自己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陪在我身边,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为什么要让我那么在意,在意你这次接近的动机? 而面对类似的问题,从前的蒋楼从来都是闭口不答,或者一笑置之。 他太知道给出原因意味着亮出底牌,意味着把决定权交到对方手中。 他的人生失去太多,拥有的太少,超乎寻常的掌控欲应运而生。毕竟只有牢牢握在心手里,才能游刃有余地面对所有结果。 可他现在却要化主动为被动,哪怕回答之后,就只能狼狈地、惴惴不安地等待最终的宣判。 “虽然,我们还没有……”停顿一下,蒋楼继续道,“但是,可不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 黎棠怔住了。 为蒋楼平静语气下不易察觉的微颤,为他眼底的温度,为他克制着没有伸过来的手。 也为他没有说完的前半句话。 ——虽然,我们还没有分手。
第59章 我爱他 黎棠当然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话。 “以后你不准提分手,只能我提。” 可当时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毕竟人类一旦停止呼吸,情侣关系便会自动解除。 尴尬的是,好像所有自杀未遂,最后都受到质疑,被贴上“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的标签。黎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毕竟撇开前提,单看没有提分手就离开叙城的行为,实在很渣男。 也没想到蒋楼这么死心眼,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七年多。 而且记忆中的蒋楼很少说出这样目的明确的话,因此黎棠还有点不确定:“考虑的意思是……” “和我在一起,让我继续当你的男朋友。”蒋楼说。 那语气,非但不再模棱两可让人去猜,反而笃定得近似恳求。 黎棠噎了一下,为这接二连三的很不蒋楼的说话风格,为重逢以来他的变化。 思绪乱到无法作答,黎棠抿唇不语。 等了一会儿,蒋楼看出他的为难,补充道:“不用立刻给答复,只是提供一个选择,希望能被你纳入考虑范围。” 想了想,蒋楼又说,“或许你已经有了选择,不妨再多掂量一下,我未必没有他合适。” 黎棠一怔,为蒋楼这样的人,竟甘心把自己放在选项之一的位置。 也觉得奇怪:“你说的‘他’指的是……” 没等说完,外面的玻璃门被敲响。 抬头望去,裴浩探进脑袋:“Sorry,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然后看向蒋楼,“老孙给你点的药到了,别忘了吃。” 说完把黄色的纸袋往门口的桌子上一扔,闪人。 蒋楼起身,走过去拿起纸袋。 黎棠也跟过去,看见从纸袋里拿出的药名,问:“你发烧了?” 此刻的蒋楼面色平静,心中却有几分懊恼,为被打断的话题和难得合适的气氛。 倒是黎棠,关注点立刻放到发烧上。他接过药盒,边阅读说明边问:“体温多少?” 蒋楼哪记得这些小事,好在早上用的耳温枪就放在旁边,黎棠拿起来,不由分说对着蒋楼的右耳嘀了一下,三秒后出读数,黎棠瞠目道:“三十九度五!” 难怪他今天的脸色格外苍白,还以为是熬夜加班的关系。 蒋楼拧眉:“没事……” “不行,光吃药不行,你得休息。”黎棠问,“你们这儿有单独的休息室吗,能躺的那种?” 问完才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就去过接待室,大且空旷,什么人都能进来,根本不适合休息。 “走。”黎棠当机立断,“我送你回去。” 可是黎棠没有驾照,其他人又都吃饭去了。 只好去路边打车。出租车来的时候,黎棠为蒋楼打开后座车门,甚至抬起手臂虚护在身后,弄得蒋楼极不自在。 坐到车上,蒋楼报出地址后,两人各怀心事地陷入沉默,一直到出租车停在目的地附近。 下车,入目的是成片的灌木丛,作为分隔马路和居民区的“界线”,草丛的密度不减当年,哪怕冬末春初,绿芽尚且盖不住枯枝,摆脱不了颓败感。 每次来到这处市郊的原生态环境,黎棠的第一反应总是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这次也不例外,他边呼气边说:“这里的空气还是这么好。” 上行的路上,黎棠又说:“我还以为这里已经拆迁了。” 蒋楼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你怎么还住在这里。 于是回答:“舍不得,能住就继续住着。” 黎棠没再说话,暗自回味了一遍这句“舍不得”。 经过换了块亮眼招牌的小卖部,还有数十年屹立不倒的快餐馆,踩着老旧斑驳的青石板,立在那道熟悉的门前,蒋楼掏出钥匙,开门。 进去先摁亮顶灯,屋里的陈设与七年前几乎一致——折叠桌,壁橱,小冰箱,台式电扇。 凑近细看,才能发现翻新的痕迹,包括粉刷一新的,看不见任何一道裂缝的墙面。 还有挂在门边的兔子灯。 仿佛被时光机瞬间带回七年前,每个休息日,黎棠都会来到这里,和蒋楼一人占一张折叠桌写作业,互相讲题,或者靠在里屋的床头听音乐,共用一副耳机,有时候也会一起吃泡面,一起洗碗晒衣,晚上坐在兔子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如今想来,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少有的安稳岁月。 放任自己沉溺了一会儿,黎棠打起精神,转身道:“一点都不像IT大佬的家,这些年就没有想过添置点什么吗?” 音量渐渐低下去,因为黎棠看见蒋楼还站在门口,沐在色温略高的白炽灯下,身影萧索而孤寂,给人一种他在这里站了很久,等了很久的错觉。 望着他深邃却恍然的眼睛,黎棠无由地知道,他和自己想起了同样的回忆。 好在,就算再简陋,烧水壶还是有的。 黎棠把水烧上,然后按照说明抠了两颗退烧药放在桌面。 蒋楼看一眼那药,拿起来往嘴里一扔,喉结一滚,便咽了下去。 黎棠:“……” 早知道刚才在车上就让他把药吃了。 索性发烧本来就该多喝水,提前备好总不会错。等水烧开,黎棠拿杯子倒满,等晾凉的过程中,催蒋楼进屋睡觉。 蒋楼说不困,黎棠说:“不困也得睡,你是病人。” 蒋楼恍若未闻,黎棠权当他的助听器失灵,绕到他右边:“去、睡、觉。” 没办法,蒋楼抬脚往里走,跨过房间门槛,又回过身,似还有话要说。 许是病着的人总显得脆弱,黎棠看着他直勾勾的,仿佛黏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心一下子软了。 “我不走。”黎棠不问自答地承诺道,“我等下就进去陪你,好不好?” 这句哄小孩般的话,成功把蒋楼哄进了屋。 约莫十分钟后,黎棠捧着杯子进里屋,蒋楼已经在床上躺好,被子盖到胸前。 和以前一样,他只占据床的一半,另一半空在那里。 黎棠走过去,把杯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在床边坐下。 然后扭身,望向窗外。今日阴天,青山被云雾缭绕,与天交界的边缘时而清晰,时而迷濛。 黎棠轻扬唇角:“山外青山楼外楼,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之前还以为是随便取的,因为“楼”字实在常见又普通。 蒋楼没想到他会记得上次复述信时一语带过的内容,说:“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取自哪里。” 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 两次“初见”,一次五岁,一次十七岁,黎棠都这样介绍自己。 而这两次,正好是蒋楼口中“两件事”的开端,引出了数十年的命运纠缠。
84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