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棠收了笑,垂低眼眸,脑海里千头万绪。 他不再是当年懵懂的小孩,知道不该站在后来的高度去评判当年的自己。而且如果再来一次,他未必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谁能拒绝得了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温柔陷阱? 他不恨了,或者说从来没有恨过。 可还是会害怕。 害怕广播里响起的一切声音,害怕每次来到这里,经过这条路,都会想起为救他而丧生的人,害怕类似那年圣诞节无缘无故的消失,更害怕猜忌和怀疑,怕听到的每一句情话,都经过精心设计。 他承认,确实还有阴影。 终于还是续接起刚才未尽的话题。 “虽然你骗过我,但我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未必都是假话。”黎棠很慢地说,“至少,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很开心。” “谢谢你能记得这么多,还一直保存着这些回忆。我也希望你能放下,不要再拿莫须有的罪名惩罚自己。” 这类似拒绝前奏的话语,让蒋楼的心倏然下沉。 他知道是自己七年前种下的因结成了如今的果,黎棠畏惧他,不再相信他,甚至可能……不再爱他。 蒋楼下意识地找办法解决问题:“我可以立下字据,接受全天二十四小时监控,一旦你发现我说谎——” 黎棠猛地转过身来:“不,不要这样。” 他眼中有惊恐,亦有不解,“……这样,一点都不像你。” 他认识的蒋楼孤独却自由,历尽苦难却从未向任何人低头,更不曾像这样近乎卑微地退让。 可是蒋楼问:“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黎棠忽而怔住。 是啊,从前他看到的蒋楼是善于伪装的,总是面带笑容,却没有人看懂他的内里。 现在的蒋楼丢掉面具,心思反而藏得更深更隐秘。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蒋楼。 一种溃败感油然而生,黎棠耷拉肩膀,丧气地说:“我不知道。我甚至,不了解你。” “我只是觉得,至少需要一个理由,哪怕是为了复仇都好……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在头脑不清醒,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开始一段关系。” 黎棠说得有些抽象,蒋楼却听懂了,继而松一口气。 至少不是拒绝的意思。 “也许你不信,”蒋楼说,“我现在非常清醒。” 黎棠苦恼地说:“可是我不太清醒……” “那就先睡一会儿。” 蒋楼轻轻握了下黎棠撑在床沿的手腕,“我是受凉引起的发烧,不会传染给你。” 停顿两秒,蒋楼又说,“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 两分钟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黎棠暗自叹了口气,心说我果然是不清醒。 怎么就这样躺下了呢? 许是生病的关系,身边人的呼吸略微粗重,吐息的热度似有若无地蔓延开来,让周遭的空气升温,人也跟着燥热,哪里还睡得着。 闲着也是闲着,黎棠抬起手臂,伸过去,掌心轻碰了下蒋楼的额头,有点烫手,比刚才好多了。 过五分钟,他又伸手去探温度,再过五分钟,再探……终于让蒋楼忍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哑声说:“没事了,你睡你的。” 嘴上这么说,握住手的手却没有松,眉心也微微打褶,似在忍耐什么。 黎棠猜测:“你这个姿势是不是不太舒服?” 蒋楼“嗯”一声,然后闭着眼翻了个身,变成面向黎棠的侧卧姿势。 吓得黎棠忙也侧身转过去。 手总算放开了,黎棠却来不及松懈,因为他发现,此刻他的后背面对蒋楼,蜷曲的身体几乎嵌在蒋楼怀里。 背后拥抱的姿势。 而这样的姿势,让两人的身体贴得更近,蒋楼的呼吸好似近在咫尺。 却没有生出旖旎的心思。黎棠忽然意识到,他们俩都选择了未出世的婴儿躺在妈妈子宫里的姿势。 两个被妈妈抛弃的人,不约而同地蜷缩起身体,紧密地锁住对方。 不禁想起蒋楼说的“相依为命”,还有,“宁愿你是我的弟弟”。 “这样,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都能理所当然地守着你。” “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们相依为命,本来就该在一起。” 在视线模糊前,黎棠合上眼睛。 好像,并非完全不了解他。 好像,越来越能明白他的心情。 可还是睡不着。 憋退泪意,黎棠无奈地撑起眼皮,视线转来转去,落在了床头的助听器上。 蒋楼也没睡着,在身后动了一下,胳膊无处安放般地搭在黎棠腰际。 黎棠索性带他聊天:“你什么时候重新戴上的助听器?” 蒋楼满足他的好奇:“大学的时候,尤其是当交换生的那两年,接收到很多新鲜的事物,发现这个世界远比我以为的要包容和多元,没有人关心我几只耳朵听不见,更没有人在意我戴不戴助听器,戴什么型号什么款式的助听器,所以——” 所以,不如接受自己的缺陷,剔除多余的自尊心,不再以所谓的“和其他人不同”为耻。 黎棠替蒋楼补完未尽之言,深以为然地想,很多时候困住自己的并非外力,而是内心深处的胆怯,和一些腐旧冗余的固有观念。人还是要向上打破屏障,才能解放自己。 不过蒋楼还没说完,紧接着,他讲起了与之相关的另一件事情。 “在国外交换的第一年,参加过一个心理互助小组的活动。” 是蒋楼的专业课老师,认为他的学生们每天都和程序代码打交道,接触的都是AI人工智能方向的高科技,难免变得傲慢冷酷,忽视与其他人类的情感沟通,于是强制他们去参加这类交流会,并要求他们写下心得体会,交给他过目,他会酌情计入总成绩。 为了完成这项“作业”,蒋楼不得已报名参加过一场,而那一场的主题是——让你无法忘记的人。 来自五湖四海,肤色各异的人,围坐在一起,或哭或笑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有人讲去世的母亲,为生前没有好好陪过她而后悔;有人讲曾经的爱人,做梦都想收回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伤人话语;也有人讲旅途中偶遇的人,忘不了他的笑容,或者他送自己的一件礼物…… 轮到蒋楼,他稍作思考,说:“我曾伤害过一个人。” 用堆砌的谎言,用极其恶劣的手段,害得他失去活下去的勇气,选择自尽。 听说那人还活着,小组成员们或念着上帝保佑,或闭眼祷告。其中一名黑人女孩问,这样对他,你应该非常恨他吧? 她用的是hate这个字眼。 hate,憎恨的意思。 良久的静默后,蒋楼点头。 他用英语回答:Yes,I love him. 是的,我曾经那么恨他,恨到要和他一起生,一起死。 恨到他在说爱我的时候,我要不断地在心里回应“我恨你”,才能获得片刻喘息,才能短暂地饶恕自己。 所以我爱他。 原来,我爱他。 黎棠有一霎的恍惚,仿佛那声音是从遥远的时空穿越到现在。 后来才知道并非错觉,是蒋楼,下颌抵住他的颈窝,贴在他耳畔,沉沉地呼吸,沉沉地说:“我爱你。” “也许你不信,可这就是我的理由。” “黎棠,我爱你。”
第60章 一片云 七年前没等到的理由,求而不得的三个字,在七年后毫无预兆地灌入耳朵,黎棠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半晌没有动静。 蒋楼以为他被吓到,撑起上半身去看,黎棠突然由静转动,掀了被子蒙住脸:“……别看我。” 蒋楼就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对着露在外面的毛茸茸头顶,紧张的心情里掺杂了几分哭笑不得。 黎棠总比别人慢半拍,这回比他本人先反应过来的,是剧烈而密集的心跳声,还有眼眶上涌的热意。 他想,原来被表白是这样的感觉,头皮发麻,全身过电,唯恐暴露在空气里太久会自爆自燃,野火烧不尽。 不是因为合适所以将就,也没有算计和阴谋,发自内心的感情,哪怕没有做好聆听的准备,哪怕来得措手不及,也足够掀起山呼海啸般的震动。 心里的红蓝小人久违地跳了出来,红方捂着胸口一脸陶醉,说:快答应他,这回他是真心的! 蓝方则依旧冷静,抱起双臂分析道:此人有前科,还是再考察一段时间吧。 红方愤怒:一次错误就能判人死刑? 蓝方耸肩:也要看什么错,骗人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红方:你苛刻,你无情,你活该孤家寡人! 蓝方:你笨蛋,你冲动,你实在蛮横无理! …… 黎棠把在吵架的两人摁回去,独立思考了一会儿,闷声道:“……能不能再说一遍?” 蒋楼就说了,从背后拥着黎棠,让他隔着被子也能听见:“我爱你。” 良久,黎棠探出半颗脑袋,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没想身后的人又贴了上来,清晰地又说了一次。 黎棠差点当场缩回去,问他干吗呀,蒋楼说:“多说几遍,帮你脱敏。” 耳朵烫得快要着火,黎棠磕巴道:“这、这种事就不用脱、脱敏了吧。” 蒋楼“嗯”一声:“想听的话随时叫我。” 黎棠:“……” 又不是“早上好”或者“晚安”,这种话怎么能随时随地想听就要听? 之后蒋楼便没再提起,好像他只是单方面表个白,不奢求黎棠立刻给回应。 黎棠便也放松下来,然后迟滞地抓到重点:“天气已经回暖了,你怎么着的凉?” 蒋楼默了几秒,似是不大想说。可黎棠既然问了,他只好答:“帮客户设计一套自动喷淋系统,在外面空地上测试运转速率的时候,裴浩把水阀拧开了。” 害他被水淋一身,然后乍暖还寒的冷风一吹,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 黎棠忍俊不禁,心说裴浩说不定是故意的。 却欣喜于蒋楼身边终于有朋友,不是从前那种被他的光芒吸引来,等到他蒙尘暗淡就立刻离开的“朋友”,而是可以共患难同进退的,真正的朋友。 两人又躺了一阵,蒋楼坐起来喝水,大概体温下降头脑变得清醒,想起自己家里并非全然保持着原始状态,还是能找出那么一两件高科技设备。 他问黎棠:“想不想看电影?” 眼看距离下午上班还有一段时间,黎棠点了点头。 本以为会向从前一样,两个人挤在一起用手机或者平板电脑看,没想蒋楼忽然喊了个名字,发出指令:“打开投影。” 响应速度很快,一段咯吱咯吱的机器升降声后,黎棠抬头,看见一架投影仪自天花板夹层里降下,投影灯亮起,打在对面的白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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