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根本顾不上了。 后来连耳朵都开始嗡鸣,黎棠看不见也听不清,不得不靠抠挠已经发麻的皮肤,用物理痛觉来确定自己的清醒。 有人在耳畔呼唤他的名:“黎棠……不是你的错……不要伤害自己……” 依稀能辨的声音成了拽住最后一抹神志的线,黎棠想挣脱,想自己一个人下去,却被紧紧扣住的手腕,动弹不能。 他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傻?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不知过去多久,黎棠的意识浮浮沉沉,又回到了云霭层叠的故事里。 这次山脚下的小屋没有亮灯,天地万物都被黑色笼罩,是哪怕深冬都不该出现在南方城市的冰封雪冻。 小屋内更是寒冷刺骨,循着唯一的光亮瞧过去,那光源竟来自一只蝴蝶。 可那蝴蝶受了严重的伤,残破羽翼耷拉在笼子里,身体发出的一点荧光也微弱下去。 笼门敞开着,身旁还放着新鲜的花蜜,可蝴蝶的生命仍在飞速消逝,再没有抬起翅膀的力气。 吧嗒一声,有一滴水落在蝴蝶的身上,紧接着又一滴。 原来不是水,是眼泪。 是少年在哭泣。 少年站在笼子面前,低头望着奄奄一息的蝴蝶,眼底坚固的冰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哦,也不是蛛网。 后退,再往后退一点,退到能看见少年的整具身体,才发现他从头到脚被一张巨大的网罩住,那网眼细密到仿佛透不进哪怕一丝空气。 等到氧气耗尽,无法呼吸,少年就会和蝴蝶一起死去。 惊醒时,黎棠尚未喘匀呼吸,先发现输着液的手被温暖地包裹着。 蒋楼站在床边,另一只手拿毛巾,躬身为黎棠擦去额头,脖颈渗出的汗液。 “醒了?” 见黎棠睁开眼睛,他也没有显露出多余的情绪,仿佛黎棠不是昏过去,而是从睡梦中自然苏醒。 因此哪怕通过熟悉的气味和周遭的陈设,已经确定自己身处医院,黎棠也没有像从前一样紧张到浑身绷紧,反而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为“死而复生”,为还没看到故事的结局。 刚坐起来喝水,深夜本该寂静的医院走廊里传来几分喧哗的的动静。 是参加完婚礼的朋友们浩浩荡荡赶来,着急进来看病人,却被值班护士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拦在门外。 等测过温度和脉搏,确认各项体征已经稳定,才放了两个人作为代表进病房探视。 李子初火急火燎:“快让我看看!” 黎棠身上没力气,被他正过来反过去烙饼似的翻看,犹自局促着。好在蒋楼并无打扰之意,先行退到病房门外,苏沁晗几分犹豫地上前,满脸歉意道:“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黎棠摇摇头,说没事。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发展到进医院的地步。 他问李子初:“之前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你太容易心软了。”李子初叹气道,“谁知道他现在这样子,是不是又在设什么局玩什么苦肉计?” 黎棠说:“他不会的。” 李子初哼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除非他像写合同一样立个字据。” 黎棠明白他的担心,领会他的好意,可自己和蒋楼之间的事实在复杂,一两句话根本说不清。 于是黎棠想了想:“那等下我问问他能不能写。” 李子初震惊了一下,似是没法想象蒋楼写这种东西时的情景。 立场和态度不能丢,李子初绷着脸:“那也不能随便写,得让我像审合同那样逐字逐句抠过去。” 听说连新郎新娘都来了,黎棠要撑着下床,去向两位表示歉意,被李子初摁回床上。 苏沁晗干脆给外面的孙宇翔打了个视频,黎棠向手机里的二位送上新婚祝福,新娘李媛媛笑着地说:“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新郎孙宇翔红光满面道:“这次没吃完的饭,下回来叙城单独请你。” 黎棠应道:“好。” 人来了又走,护士来拔完针,病房恢复安静。 李子初原本打算留下照顾,被黎棠以“病房里有监控,没人敢把我怎么样”给劝走了。 也劝蒋楼回去,他仿佛没听见,出去一趟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买了牙刷毛巾等生活用品。 黎棠便随他去了,合上眼睛继续休息。 虽然根本就睡不着。 头一回恼自己耳朵这么灵,连那人脱下外套放在座椅上,给床头的水杯换上热水,再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听得分明。 还有手机的振动。 黎棠刚想坐起来,蒋楼示意他躺着别动,转身他的大衣拎起来掂了掂,从口袋里摸出在持续振动的手机。 从蒋楼手里过手机时,黎棠看见来电显示的名字,怔了一下。 不知道蒋楼看见没有,也许又是装作没看见,手机被拿走后,蒋楼便转身走向外面,把空间留给黎棠。 舔了下微干的嘴唇,黎棠按下接听键。 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对面的人,七年来都不知道,所以接通后一时无言。 好在对面的人先开口:“听说你住院了,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黎棠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可能是最近工作太累了。” 听他声音虽然虚弱,但意识清晰,张昭月松了口气:“工作不要太拼,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张昭月平时只发短信,不打电话,黎棠猜测她是从李子初那里得知自己住院的消息,说不定又是让李子初帮忙带汤,交流的过程中李子初提了一嘴。 不是不感念张昭月这些年的付出,当年他出国读书,是张昭月陪伴他度过最开始的半年,也只有张昭月作为长辈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哪怕二十年的约定之期早已过去,她也一直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填补黎棠成长过程中这一重要位置的空缺。 所以就算那些年她故意冷落,认为黎棠和她一样有罪,不配获得幸福,黎棠也念着她的好,从未恨过她一分一毫。 可是现在,黎棠却有些怨她了。 “您应该给他打电话。”黎棠说,“他比我更需要关心。” 张昭月知道他在说谁:“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我都——” “那时候,我拜托您以后对他好一点,您为什么没有做到?” 黎棠鼻子发酸,为自己那句没有下落的“遗言” 为自己先前一厢情愿地以为蒋楼过得很好。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连他受过多少非人的苦难,都全然不知? 蒋楼回到病房的时候,黎棠已经放下手机。 看一眼时间,差不多该吃药了,他再给杯子添了点热水。 黎棠从蒋楼手里接过药时,发现那药片已经被掰开成两半。思绪猝不及防地飘回那年运动会之后,他发烧了,话都说不清楚,哭丧着脸说药太大了吃不下,蒋楼面无表情,似是嫌麻烦,却还是耐着性子,用湿巾擦了手,把药掰成两半。 还有许多次为他处理伤口,甚至是在两人刚冷战过,或者闹过“分手”之后,动作都那么轻,那么温柔。 行动比言语多,他向来如此。 吃过药,蒋楼问饿不饿,黎棠说有点,蒋楼转身,从超市购物袋里拿出一包零食:“外面小吃摊都收摊了,先凑合垫一垫。” 黎棠低头看着包装袋上的“猫耳朵”三个字,有种不确定今夕何年的恍惚。 难怪会觉得他像哥哥。 黎棠胃口不佳,只是觉得必须吃点东西来维持生命,所以只吃几片就饱了。 再度躺下之前,黎棠想了想,问:“你困吗?” 蒋楼说:“有点。” 黎棠怀疑他在学自己,但没有证据,只好说:“那你要回去睡一会儿吗?” 蒋楼说:“不回去。” 黎棠点点头,意思是你自便。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蒋楼更独立,更有主见,他从不受制于任何人,只会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于是黎棠看着蒋楼,把床头的折叠床搬到病床旁,展开,然后和衣而卧。 姑且能理解他为什么不和自己睡一张床,因为这病床实在太窄,黎棠一个人躺着都不敢翻身。 可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旁边还有一张空着的病床。 黎棠侧过脸,眨了眨眼睛。 和他并肩的蒋楼,便也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睫毛浓似羽翼,瞳孔深得像海,让黎棠想起梦里的蝴蝶,还有哭泣的少年。 稍一出神,就让蒋楼占了先机。 “睡吧。” 说着,蒋楼把左耳的助听器摘下,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和黎棠的眼镜挨在一起。 这下,黎棠更睡不着了。 哪怕刚才吃下的药里含有镇定成分,和大部分安眠药的功效相差无几。 他猜身旁的人也没睡着,于是发出一声干咳。身边的人果然醒着,手伸过来轻碰他的手背,探查他身体的温度。 “你应该知道了吧?”这时候,黎棠开口道,“我不是你的弟弟。” 这个问题或许不合时宜,但黎棠思来想去,好像本就不存在所谓的恰当时机。 他猜测这么多年过去,张昭月应该向蒋楼提起过。如果不幸没有,那就由他在今天挑明。 黎棠接着说:“所以不用对我愧疚,更不用对我抱有未尽的责任心。” 他开始体会到蒋楼当时纠结的心情,恨也好,不舍也罢,谁会毫无心理负担地那样对自己的亲弟弟? 可是蒋楼说:“我宁愿你是我的弟弟。” 都说人的思想观念会随着年龄更迭而变化,比如说十岁的时候贪玩,做梦都想不用努力就能考到一百分,二十岁的时候荷尔蒙萌动,追求一份理想中的浪漫爱情,三十岁则性情趋于成熟,想要一份能够维持生计的工作,和每天回家时窗户里亮起的一盏灯火。 蒋楼不同,十九岁之前他只想活着,想走出这片黑暗荒芜的废墟,经常思考的是下学期的学费从何而来,以及没钱吃饭该怎么办。 十九岁到二十岁之间,他短暂地离开糟糕的现实世界,在无数次向他展开的笑颜里,为他而流的眼泪中,尝到了被爱的滋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不是他的弟弟,希望他们之间不要隔着那么多无法逾越的崇山峻岭。 后来他的期待实现了,海市蜃楼却一夜之间坍塌,原来是梦幻泡影。 二十岁之后一直到现在,他回到那片废墟,也再次印证了真理——这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会失去。 世界过早地让他学会适应失去,却没有教过他,该怎样面对失而复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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