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裹足不前的懦夫 符子缙原本都被禄存星君拉着走出去一半了,只因又回头看了一眼霍成枫的,便吓得他目眦欲裂,几乎在一瞬间打消了要走的念头。 幻境里的霍成枫就那样瘫坐在地上,几乎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静静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那鲜红的血流得像一条蜿蜒的河,几乎要直直地流进符子缙的眼睛里。 他挣脱禄存星君的手,慌慌张张地指着幻境中的霍成枫说:“星君,这样不行,这样不行的!” 禄存星君也回头看了一眼,却完全是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凡人心性脆弱,遇到这种事会寻短见也不足为奇。但即便是在幻境中死亡,也至多是醒来之后感到身体格外疲累,有什么好慌张的呢?” 符子缙的手攥得死紧,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禄存星君继续道:“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这种情绪就会被冲淡很多了,冷静下来之后他就不会寻短见了。所以没事的,我们还是趁着他还没醒,快点走吧。” 符子缙只是混乱地冲着禄存星君摇着头:“不行的,肯定不行的,我了解霍成枫,他真的会想不开的。” 禄存星君听到符子缙哽咽的声音,回过头来才发现,他正死抓着自己的衣角,满脸的泪痕。 见符子缙这幅样子,他整个人僵住。 他本以为自己这位员工对那个凡人虽然有意,但也只是兴致上来了就玩玩的态度,现在不过是被那个凡人的花言巧语绊住了脚,沉溺于一时的情感才会变得不清醒。 可现在看来,符子缙对那个凡人的感情已经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禄存有些犯难,他正思考着解决的对策,旁边一直沉默着的欧阳忞却忽然冲了出来,“不行!赶紧走!再不抓住机会以后就更难了。” 他对着符子缙说:“你忘了那天是因为什么才没走成的吗!就是因为你心软!就是因为你临走还想看那个凡人一眼!” 符子缙只是拿恳求的眼神看着禄存星君。 一时之间,三人相持无言,整栋房子唯独剩电视机的声音。 禄存星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瞧见符子缙这副惨相,明白他是不会向自己妥协了。 他问符子缙:“那你想怎么样?留下来吗?跟这个凡人过一辈子吗?” 他向来直言直语,难得有这么绕弯子的时候。 禄存明白了他的意思,良久,缓缓叹出一口气。他问符子缙:“这样做的结果,你真的想好了吗?” 符子缙直挺挺跪下,“我绝不连累星君殿一分一毫,等到……等到霍成枫应有的阳寿终了,等到事情彻底结束,我会自己到阎君那里去领罚!” 他恳切地仰视着禄存星君,仿佛只要禄存能应一个“好”字,他便什么都能做。 一瞬间,禄存星君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仙女爱上凡人、受到上神阻挠的故事。原先只觉得荒谬,现在看来倒未必是空穴来风了。 他感觉自己今天一天几乎要把几百年份的气都叹完了。 “子缙,你可真的想好了?我丑话说在前面,你执意如此,若是被上头发现了,我护不得你半分,只能是你跟那个凡人自求多福。你保得住自己的命吗?保得住那个凡人的命吗?” 符子缙想也不想,就狠狠地点了点头。“我行的,我行的……” 禄存星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复杂。他说:“子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学会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神。” 真正的神怎么会爱上凡人呢?即便是爱,也只会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的爱。 或许会对凡人适时地伸出援手,但永远不会对任何凡人施以真心。 “你是一个不怎么合格的神。不过也难免,这大概是一些后天神的通病。” 符子缙当然知道他不合格。 他永远没有办法像那些天生神一样——完全抽离于凡尘,完全保持好自己与凡人的边界。 毕竟,他自己就曾是那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 …… 当初刚刚死掉进地府的时候,符子缙是完全没有想过要去当一个神仙的。 可能是因为他并非寿终正寝,要走的流程格外多,过奈何桥的时候也格外慢。他等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时间,又或许是人死后在地府是无所谓时间这个概念的。 当时接待他给他做登记的人正是禄存星君。 禄存星君坐在接待台后面,拿着纸笔。 “名字?” “符子缙。” “年纪?” “二十有三。” “家住何处?” “兖州济阴人士。” 禄存星君核对了半晌手里的册子,递给他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有个叫白越的人托我留给你的。” 符子缙的耳朵很敏感地捕捉到“白越”两个字。 生前好友的名字骤然在耳边出现,难免透出几分不真实感。他问禄存星君:“敢问先生,这盒子里装的是……?” 禄存星君答道:“是他今生的记忆。” 符子缙颤抖着手,打开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盒子的中心正躺着一枚通体透亮的玉环,静静地散发着莹润的光。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记忆是长这个样子。小小一枚玉环,就能把人的一生凝缩在里面。 他赶忙问禄存星君:“他还说了什么?” 禄存星君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符子缙的眼神霎时暗了下去。 禄存星君却继续道:“什么都没有说,并非是不念着你。他是想着见到你之后亲自说的,不过等不到你了。” “他是在沙场上战死的,尸身不完整,不快些去投胎便会身死魂消,所以只能留给你这个。他喝孟婆汤的时候求了孟婆,叫她不要把自己的记忆投进忘川河,托我留下来给他的朋友看。”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条河,干练的妇人正把着关口,给前去投胎的人端上一碗汤。 汤喝完,碗底就会化出一枚剔透的玉环。孟婆便把玉环从碗底捡出来,遥遥扔进忘川河里。发出一声细小的入水声,很快被河涛奔涌的声音掩盖,顺着水流往下游走,不知什么时候会沉入水底、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禄存星君想教他用,对他说:“你冲着玉环中间那个孔去看。” 于是符子缙照做。一个玉环,透过环中心,白越这一生的记忆,从最深刻的到最浅淡的便会一一铺陈开来。 禄存星君喊他:“看完了就送到那边丢进忘川河里,这东西是不能留在你身上转世的,看一眼足矣。” 符子缙轻轻点了点头。 他又问禄存,“我可以打听一下我的家人吗?” 禄存星君点点头,“当然可以,所有与你产生过交集的人都会被记录在你的命簿里。”他指了指手里的册子。“如果你转世了,命簿就会自行变更内容。” “那上一世的东西便不在了?” “不在了。” 符子缙听懂了,问禄存星君:“我娘现在如何了?” 禄存说:“她很好,托生去了很好的人家,不会再被制掣在深宅大院,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要的事。” “那,那留给我东西的那个朋友呢?” “他也很好,他说下辈子想要识文断字,投胎以后应该会是个很聪明的人。” 符子缙点着头,说:“好,好,那很好……” 他觉得自己了却一桩心事。 “那你自己呢?”禄存星君紧接着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想投胎的地方?如果有空缺的话,我们会给你安排。” “我不知道。”符子缙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去再活一次。 他环顾了四周一番,“现在这样就很好,这里就很好。” 禄存星君扑哧一声笑了:“你这小孩儿……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种人,寻常人来了地府都巴不得赶紧走了去投胎,你却说这里很好。你倒是说说,这里怎么个好法?” “好在……人界的纷扰在这里都不作数了,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乞丐草莽,只要来到这里——”符子缙遥指了指那边的忘川河,“喝了那碗汤,丢了上一世的记忆,都是赤条条一个人。” 他舔了舔嘴唇,出神地看着孟婆把一枚一枚的玉环丢进忘川河。他有点想想不出投胎是什么感觉,失去记忆是什么感觉……脑子里会变得一抹黑吗?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如果去投了胎,他便再也不记得母亲、再也不记得白越、再也不记得乐户。 于是他问禄存:“可以不去投胎吗?” 禄存一愣,“可以倒是可以……你还是这几年来头一个提这种问题的人。” 毕竟谁会不想活呢? 禄存在地府干了多年,能看出来亡魂大都是心有所憾的。于是他们一到了地府,便急匆匆地想要投胎重新来过,发誓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然而上一世吃的教训实际上并不会变成下一世的凭靠,所以究竟有没有重蹈覆辙,谁又能说得准呢。 符子缙的想法却很简单。 投胎了,这辈子的记忆就会消失在忘川河里,他只是不愿忘记自己的亲友。 他是个裹足不前的懦夫,只想永远守着这份记忆得过且过。 他对着禄存星君,举了举手里的玉环,“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一直到再等他们回来。” 禄存星君又是一愣,“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一个轮回便要几百年,而且你的家人就算再次来到地府也不会认得你了,你真的要等?” 符子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要等,我看一眼他们就好。” 于是符子缙彻底成了这地府里一个无主的游魂。他捧着白越给他留下的玉环,日日看夜夜看,用白越的视角去看他自己、看沈宜君。 直到白越的脸都在他的记忆中模糊了,沈宜君的样貌却依旧鲜明。 看得久了,符子缙也会生出一点物是人非的寂寞。但是一想到他们都过得比上辈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符子缙又被开解了不少。 禄存星君是万万没想到符子缙能等这么久的。以为至多五十年,这小孩儿就会耐不住寂寞,找他来商量投胎事宜了。 可符子缙却像是不知寂寞二字为何物似的,捧着他朋友留给他的那个玉环,在奈何桥边不厌其烦地等。 禄存有点看不下去。 恰逢那时星君殿成了一个独立的新部门,正当缺人的时候,于是他主动问符子缙:“你想不想当神仙,想不想来我手底下?可以边打工边等你的家人。” 符子缙犹豫了三秒,点了头。 于是符子缙经过一番培训考核,顺利成为了星君殿在编人员,勤勤恳恳工作了几百年。 有时候符子缙觉得,工作才是真的能治愈一切的东西。真忙起来的时候,谁有时间去想那些矫情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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