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许奚没听清,抬头看他。 蒋旻池下意识地往前凑了一点,盯着许奚一字一句问:“你的手,在抖什么?” 许奚闻言,像触了似的蓦地把手缩回来。 “还有,”蒋旻池伸手捏着许奚的下巴,“为什么不看?” 他知道了,许奚一下就明白了。 虽然他用尽全力去克制自己在一碰到那萎缩得只有骨头的腿时就开始发抖的手,装作不经意地别开脸,可蒋旻池还是发现了。 他知道他根本不敢看。 五年前他没机会看,五年后他根本不敢看。 “为什么不看?”蒋旻池怒问,“许奚,你好生看一看。”他把许奚的脸按下去,直生生地对着自己难堪的下半身。 大学时,蒋旻池是游泳队的。那双腿帮他赢过很多奖牌。 可现在,原本健壮有型的双腿像两根枯死的树枝,而以前每每都控制不住向他宣誓爱意的下身,此刻无力地垂着,没什么精神。 虽然整整做了五年的噩梦,但这是许奚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五年前的那场车祸,对于蒋旻池而言该是何种程度的打击。 他瞬间脸色苍白,控制不住地发抖。下一秒,胃里一股翻江倒海的感觉袭来。他匍匐着跑到马桶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你觉得恶心了吗?”蒋旻池追上去在他身后冷声问,“你才看一眼就觉得恶心,可我已经对着他们过了五年。” 许奚还在吐。其实已经吐不出什么了,可脑子里蒋旻池下半身的样子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让他怎么都控制不住地干呕。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按下了心里那阵反胃的感觉。可他没有起来,依旧瘫坐在马桶旁。 卫生间静得出奇,好似外面的雨声都被阻断了,丝毫听不到。 “所以,你还要来跟我重新开始吗?”蒋旻池终于问。 许奚懵懂地抬起头,望向浴室里的蒋旻池,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脸上那种快意变成了痛苦,眼里透出无尽的绝望。 “蒋旻池……”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你让我觉得我现在就应该去死!”蒋旻池突然又变了脸色,无比狰狞道,“我就应该直接冲到大路上,让车轮压过我的脑子,血浆喷洒一地,结束我这苟延残喘的下辈子。”蒋旻池越说越激动,仿佛那些事他已经在脑子里预演过千百遍,有一天又真的会那样做。 “或者我应该找栋楼翻身跳下去,摔得四分五裂。 还是说一把火点了煤气罐,把自己炸成灰烬!”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许奚,带着邪恶又满足的地笑,“你觉得怎么样?” 许奚被吓得一直摇头,全身控制不住地抖,一直说:“不要,不要,不行……” “不要什么?”蒋旻池厉声问,“什么不行,你告诉我?” “蒋旻池……” “不要去死,还是什么不行?许奚,如果不行,那你告诉我我这辈子该怎么办?”他终于崩溃地朝许奚发出绝望又无力的嘶吼。 “对不起。”许奚隐忍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一泻而出。他爬过去扑到蒋旻池身上,“都是因为我,都是我,对不起。蒋旻池,都是我的错。” 许奚一直在哭,嘴里的话说得含糊不清,但蒋旻池知道他在道歉。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可道歉有什么用呢! 蒋旻池让许奚抱着他哭了一阵,没再说什么。 过了好久,许奚痛哭的声音终于降下来一点,变成了隐隐的抽泣后,蒋旻池乞求似的开口道: “许奚,你别来了好不好?你这样我只觉得备受侮辱。你离开吧,回美国去,不要再回来了。” 许奚穿着半干的衣服,像游魂似的走在大街上。天已经黑了,路上的行人不多。 他踏着无比沉重的步子,浑浑噩噩一遍一遍地想着刚才蒋旻池把他推出门时的话: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掏出手机,给Joe打了个电话。可电话响了好一阵儿,都没人接。 他只得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该去哪。 不知道走了多久后,手机响了起来。是Joe打来的。 “许,怎么了?”此时美国那边的时间差不多才早上六七点,Joe的声音里明显听得出困意。 “我失败了。”许奚挫败又绝望。 Joe跟许奚认识五年,他跟蒋旻池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这话一出,,他就知道许奚在蒋旻池那里碰了壁。 “我看到了。”他听到许奚又说。 “看到了什么?” 一回想到蒋旻池的腿,许奚又忍不住想吐。许奚忍了忍,然后才解释:“他的腿。” Joe默了几秒,大概是在估计许奚现在的状况。 “比你想象中的差吗?” 许奚摇头:“不是。” 这是实话。他在美国见过太多类似的腿,蒋旻池的情况算是好的。 “那是为什么?”Joe引导着问。 “一看到他那样,当时车祸的场景就一遍一遍地演。” Joe没吭声。即使他做过很多努力,许奚这五年几乎每天都在受此折磨。 “许,”他想了想,然后明知故问,“你会放弃他吗?” “不会。”许奚马上回答,“我既然回来了,就再也不会放下他了。” “我也知道你不会放弃的。我们以前设想过很多种方案,每一种都不是那么容易成功的,对不对?”Joe顿了顿,听到许奚抽噎了一声。 “可是,”他继续说,“虽然今天很是惨烈,但是你至少看到了他的情况。比你设想的好对不对?” 许奚点点头,“是。” “那就好。许,不要灰心。这是一个好信号。你别着急,不要太逼他。 我记得你给我说过,你的蒋曾经是个意气飞扬的男孩儿。他受到这么大的打击,怎么古怪都是情有可原的。” “我知道,我明白的。” “那就对了,你给他一点时间。你看,你才回去几天。他得花时间消化你再次出现这件事,你得允许他懦弱,逃避,哪怕是仇恨,也都是可以的。” “我知道。” “好,那就好。”Joe好像放心了些,“你现在不要想太多,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现在住哪里?” “我爸妈以前的老房子里。” “好,许。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等醒过来,我们再商量下一步。” 许奚对Joe是无比信任的。他终于听进去了话。 “回去好好睡一觉。你要明白,你不能垮下,懂吗?” 许奚终于说了好,然后在Joe的督促下,打车回了老房子。
第6章 大概拖了一周,蒋旻池才去找陈乾。 见面的地方是在陈乾的实验室。算起来,他已经五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可五年前,他跑这里却跑得勤,把这当家似的。 不过这几年他还是跟陈乾见过一两次,都是陈乾主动来看他。虽嘴上不说,眼里看不出来,可蒋旻池知道,他的恩师一度都是在惋惜的。 实验室换新添置了不少东西,蒋旻池看着有点陌生。 陈乾故意让他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拉了个椅子坐到他面前。 “最近过得怎么样?” 蒋旻池把眼神收回来,“还行。” 陈乾欣慰地笑笑,又点点头,“作为你的老师,我很高兴。” 蒋旻池脸上掠过一丝疑惑,对这话甚是不解。 “至少你没跟以前一样,面对这个问题时总是沉默不语。” 蒋旻池像是愣了一下,而后才回想起以前陈乾每次问他这话时的情景。 “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陈乾并未理会他这话,只是从旁边的台子上拿起一本资料:“你看看。” 蒋旻池接过来后看到,那本资料的封面又些微泛黄,看着年代有点久远了。翻开只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了这是他在出事之前不久,提交给陈乾的一个关于血液病的一个课题报告。 这个课题他们当时讨论过,后面不知道什么原因,陈乾没有研究下去。 “你还记得吧?”陈乾问他。 蒋旻池点点头:“当时我们讨论来着。” “那时候条件不具备,虽然这是一个极有研究价值的课题,但还是得搁置。现在我们想把这个课题开始做起来。” 蒋旻池没吭声,一直盯着那本资料看了很久。 他从小立志学医,怀着救世济人的报复。像是安排好了似的,上天给了他极高的天赋,非凡的智力,慈爱的心胸,又配上了医学需要的缜密,毅力及决心。 大学的每个老师,都认定他是可以大有一番作为的。 现在,他把资料放在那双毫无知觉的腿上,想到曾经的自己也是闪耀过光芒,因而觉很是无奈。 痛心久了,已经把痛苦消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绵延无尽的无奈。对命运毫无还手之力的无奈。 “我知道你一直也想做这个。”陈乾继续说,“旻池,你考虑考虑,回来跟我一起吧。” 蒋旻池缓缓抬头,看着一脸和蔼又满眼期待的老师,觉得惭愧。 “你说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陈乾往前坐了一点,“那就试试看,怎么样?” “可老师……” “不管那个让你决定活下来的原因是什么,可只要你还要继续活下去,那就再试试看。” 外面又开始暴雨,像是有人捅破了天。马路上积水很深。蒋旻池在楼下望着这瓢泼大雨,一直想着陈乾的那句话。 天渐渐暗了,可雨还是没停。这里离他的住所得有七八公里。下午过来的时候,他自己开着轮椅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这几年他要是出门,一般都是自己推着轮椅走。如果实在不方便了才会打个车,或者让蒋未替他叫一下司机接送。 雨看着没有要停的样子。他在手机上打算叫个车,可这大雨天的,哪里有人接单。 正想着要不要跟蒋未说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带着惊讶和孤疑的语气喊:“蒋旻池?” 他转身过去,看到王尧正站在门口,背着个包,像是打算回去了。 “好久不见。”算是有五年没见了。 “你怎么在这?”王尧语气不咸不淡,可还是朝他走近了一点。 “来找老师。” 蒋旻池没说是那个老师,因为他们师出同门,都算是陈乾带出来的。 那时他们都打算进陈乾的实验室,只是后来他再也没机会。 “嗯?”陈乾好像对这事很感兴趣,“找老师干什么。” 蒋旻池不想细说,于是含糊了一句:“有点事。” 王尧没立马追问,盯着他的脸又看了看,好像在寻找什么。 “不会是找你做新的课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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