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骤然想起傍晚时和安淮的那一眼对视。 两个人已经快半个月没有见面了。安淮在二号组拍着他的戏份,他在一号组,连晚上住的宾馆都不一样。 不是没有想过趁着换场的时候见一面,可每次都是刚一结束就被各自拉走讲戏……卢生防着很紧。 下午第一面起始至现在,他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思之如狂。 安泽吸了口气,往床上一躺闭了闭眼。手机就在旁边,没网没钱,想联系都没有办法。 不可否认,卢生的办法起到了绝对的作用。起码他一直到现在都可以感觉得到,傍晚的那一眼初见,他们眼中的感情绝对不会空洞。 他有些入戏了,相信安淮也是。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十点五十二,安泽缓缓吸了口气,起身吹干头发,关了灯。 窗外的月色微弱,他站起身点了根烟,闭着眼一帧一帧地回想着台词。眼前不受控制地晃过臆想中的某种结局,安泽猛地睁开眼,手指颤抖。 指间的烟明明灭灭,却没有吸上几口。四周寂静地有些发慌,烟雾缭绕间安泽突然想起之前在浴室的那为数不多的几个晚上,肌肤触碰吐息温润似在昨日。 他顿了顿,用力按灭了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扔,闭上了眼。 宾馆的床很硬,被子上带着洗衣液的香气,安泽扯过来盖在脸上。 半天,他抬手按了按眼睛,被角上洇湿了一团。 南风过境,天气一天天暖了起来。五月份初,卢生接到公司的要求算了经费和电影节时间,终于加快了进度。 安淮接到第二天拍对手戏的通知时,猛地抬起头愣住了,手中的剧本被攥得变了形。 “去把镰刀上的泥洗洗,洗完记得晒晒干,么得生锈。”养父拿起毛巾抹了把汗,脸庞粗黑,“我先回家咯,一会子你自己回来。” 孟航低头应了一声,拎起两把镰刀往河边去了。 中午的太阳很大,空气中飘着青草的泥土腥气。 男人走远了,孟航突然停了停,抬头望西北方向的山窝处看了两眼。山上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镜头在他紧攥而暴出的青色血管上停了停--- 河岸在地南边,他越过草塘走过去,随手拨开丛丛的灌木杂草。 “停停停停!孟航你怎么回事儿什么破表情!这个时候你他妈还不知道河边有人!”卢生拧眉用力敲了敲桌子,“重拍!” 安泽手有些抖,几乎要握不住镰刀。他脸色苍白地盯着半人高的杂草丛,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转过身重新走到地西边。 杂草处有浅浅的泥沼,一直延伸着,截停处是东边全村共用的一个大地窖,里面存放着村子里各类的通用杂物。 孟航低着头扒开草丛,刚要往前走,一抬眼却和一个人对上视线。 何远穿着件洗得泛白的短衫,身形清瘦,蹲在河岸边的一个大石头上回头看着他,神情如唇色冷淡,目光漠然。 河水碧绿,水面上垂着几根长枝条在河边上荡起圈圈波纹。 孟航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愣地跟他对视着。 镜头转了转---何远的衣服有些短了,手腕处露出段裸.露的皮肤来,上面纵横交错着几道丑陋的疤痕----大概是头几个月打的伤口结了痂。 他手里拿着着个大药桶,脏兮兮的桶身溢出农药的难闻气味。 孟航僵硬地跟他对视着,许久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仓促地垂下眼,犹豫了片刻,转身要走。 “你要洗镰刀?”何远蹲在他身后,突然问了句。 孟航愣住了。 这一口字正腔圆还未变味儿的普通话,大概有七八年没有听过了吧……自从十岁那年在一片漆黑潮湿中醒来,世界都陷入了黑暗。 他缓慢地转过脸来,看着何远,半天嗯了一声。 何远没说话,往旁边挪了挪,继续拿盖子往桶里灌着水。 孟航慢慢走上前,蹲下身默不作声地洗着镰刀。 镜头里泥水滑落,露出光亮惨白的镰身,道道灰黄色的痕迹蔓延开来,没入河水又不见。 何远灌好了药桶却没起身,抬头往西北方向望着,他目光坚硬,嘴角微抿。 “……那里每天都有人守着。”孟航极其小声地飞快说了句。 太久没说过话的嗓音沙哑的有些变了调,急促又尖锐:“村子里,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多……小孩儿、女人,都有。他们看得很紧,抓住想跑的就……打死。” 何远扭头看着他,突然说:“你也想逃。” 镰刀上的泥水已经冲刷干净了,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来。 镜头前的一群人屏闭着生息,大气不敢出一声,紧张地盯着镜头里低暗压抑的画面。 孟航跟他对视着,半天才收回视线,低声说:“被拐卖来的人没有不想跑的。” “你试过吗?”何远毫不留情地问。 “元子!咋子还没灌好药!快些!”地东边儿有人烦躁地喊了一声。 孟航看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背起药桶,神使鬼差地低声说了一句:“晚上来村窖!” 何远没回头,也没说话,泛白的麻布上衣被沉重的药桶勒地有些发皱了,沾了水的带子洇湿了一片,透着些深色的痕迹。 镜头里的孟航背对着光,等人走远了还没有收回视线。 “卡!过了!休息十分钟!” 安泽愣了愣,把镰刀一扔站起身拔腿就跑,卢生正看着屏幕,被他的身影吓了一跳赶紧让场务去拉住人:“干嘛呢你!” 他没跑得及,一把被人拽了回来。 安泽粗喘着气死死盯着河对岸的方向,半天才转过脸来。 卢生看着他脸上狼狈的湿痕,愣住了,赶紧丢掉烟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卧槽你这……别哭啊!还有两个月就拍完了!” 安泽没出声,双眼通红,又扭头看向安淮离开的方向,默不作声地淌着泪。卢生终于意识到了些事情的严重性,他复杂地松开手赶紧让场务去喊人。 安泽却骤然一把拉住了他,目光阴沉沉地带着凌厉,声音极其沙哑:“不用……接着拍。” 他指间太过用力,骨节都泛起白,卢生愣住了。 他突然明白了过来,对于一个外行演员来说,在这样一个绝对悲剧的故事里强行让他入戏,无异于是逼着两人眼睁睁不可反抗地重蹈死亡。 晚上拍完夜会地窖的场景,收了工,卢生迅速给二号副导打了个电话。 那边压低声音,说了很久。半天,他放下手机点了根烟。 戏份突然加重了许多,从以往的早七点晚八点早晚各加了一个多钟头。 作为主演的两人却在这种极限的压抑下同时松了口气。 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太阳于东升西落间停留得越来越久。 孟航在村窖的角落里挖了个地道,七八年的日久年积,已经成了深深的一条,目的地是不足一百米外的山林深处。 何远坐在他身边,在一片黑沉中目光却极亮,突然问了句:“你会骑自行车吗?” 孟航正搬着东西准备再把洞口堵住,乍听他问愣了下:“……还好,怎么了?” 地窖里没有灯光,只隐隐透下来几丝月色来,昏暗模糊。 何远离得近了些,呼吸几乎贴在他身前,低声说:“……我在后树林里,藏了一辆儿童型的自行车。” 孟航被他的呼吸灼得僵了僵,犹豫着轻轻推了他一下:“……嗯。” 何远没动也没说话,默默地在黑暗中和他对视着。 镜头里的两个少年目光隐隐胶着,卢生拧眉屏住呼吸,半分不敢懈怠。 过了不知道多久,孟航眼圈一红,突然一把推开他站起身狼狈地匆匆往地窖外跑了出去。 “……卡,十分钟后重拍。”卢生闭着眼,吸了口气。 时间过得很快,匆匆半个月,拍摄随热浪一同迈入了六月。 六一儿童节这天,卢生安排人从镇上买了一大箱小蛋糕。 他顿了顿,喊了声安泽,递过来两个盒子:“你跟你弟的,晚上记得给他送过去。” 安泽抬起头,眉眼间的神色有些模糊,似乎是半天才反应了过来。他匆匆往后躲了躲:“……不去。” “为什么?”卢生问。 安泽盯着他盯了很久,目光执拗。他说:“我爱的人是安淮,不是何远。他爱的人是我,不是孟航。” 他目光里有些黑白不分的凌乱:“……我去了,何远就死了。” 旁边的编剧拆着蛋糕盒愣了愣,犹豫地看了眼两人。 他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卢生却只愣了片刻就理解了。他磨了磨牙,心里也有些难受,想了半天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叹口气又走开了。 安泽坐在一边低头抱着小蛋糕,突然抹了把眼。klzl 两个少年成夜成夜地往村窖跑,终于被人发现了。 月色微凉,院子里一片静寂,鸡狗都趴在窝里休憩。 养父推开屋门,夜起却忘了带纸,他迷糊中喊了声孟航,半天却没听见动静。 ---夜色漆黑,镜头定格在他迅速睁开了的阴狠双眼上--- 彼时地窖里孟航正裸着身子挖着土,何远则爬进爬出在洞口拿着麻袋运送。 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搁在一边,离土洞远远的。 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何远刚要喊他出来收拾东西,上方突然传来闹闹哄哄的咒骂声,期间还混杂着铁器触碰的铿锵。 何远手上一僵,猛地瞪大了眼,朝洞口吼了句:“孟航快出来!!” ---摄影的机器声嗡嗡地响着,全场的人无不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生怕有一丝惊扰--- 地窖上面的声音很响,几乎全村的男人都来了。孟航毫不怀疑,他们到这边之前已经在小山窝里找了一圈儿。 他沉默地坐在一边,握紧了小铁锹,目光空洞脸色苍白。付出了七年辛苦的希望,经此一朝,即将倾塌成绝望。 喊骂声愈近,何远咬咬牙,一脚踢乱了衣服,扭头拎起杂物迅速地把洞口堵上了。 孟航没理他也没动,静静地盯着已经破开一丝光亮的地窖口。 脖子一紧,何远按着着他的后脑勺,目光明锐地与他对视了仅仅一秒,猛地低头亲了上来。 手电筒的强光刺得人眼疼,孟航茫然地睁着眼,瞳色被映得仓皇。唇齿上的触感温热,他心跳急促,一时说不清慌乱失措是来源于哪个方向。 周围一片混乱,咒骂声与说话声混着,嗡鸣在脑子里。 怎么被扯开的他已经忘了,回过神时两个人已经被拖着出了地窖,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节细短的红绳。 孟航抬起头,喉间哽咽着眼圈泛红。 “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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