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先木然地问:“你为什么每天都疯疯癫癫的。” “这叫充满活力好吧。”林北生说着,带着他向后倒去,两人齐齐落在沙发上,像共同打捞上岸的鱼群一般弹动。 他搓着周青先的头发,问道:“刚才和我妈妈聊了什么?” 这是一个不大好的提问,林北生从周青先的反应就能看出来。 他总是这样,遇到不想聊的事情时便缄口不提,抿紧的唇是关上的锁,漂浮的视线同最无趣的粉尘一致,升起、落下,从那面充满回忆的墙,停留到林北生的眼角。 周青先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眼角下勾,眼尾狭长,眼皮很薄,视线水波一样柔和,漫过林北生时却像水一样窒息。 明明他们抱着,挨得极其近,林北生的手指能摸到他的头发,耳朵能听见他的心跳,鼻腔能留下他的味道,可是他还是难以抑制地、从未有过地产生一些悲观的想法——他觉得,他可能马上就要失去周青先了。 他可能马上就要走了,可能是明天、可能是今晚、可能就在下一秒,随着呼吸的间隙,眼睛闭上、再睁开,或许这个人就要消失了。 谁也留不住他、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周青先会成为大脑里像五分硬币大小一样的疤,再逐渐被吞噬细胞消解,从声音、面貌、印象、习惯,一点一点离开林北生的头脑,于是全世界不会再留下他的行踪。 林北生敏锐地意识到他们不能再聊这个话题了,他对着那面墙,问周青先:“你刚在看什么?” “奖状。”周青先随口撒了个谎,“为什么上面没有你的?” “因为我小时候可调皮了,没拿过奖。”林北生笑嘻嘻的,大无畏地答,“你要给我一个吗?” 周青先没怎么过脑子,他几乎是木讷地跟着林北生的话题在说,像个笨拙的AI,对方说了,他便接着响应:“我怎么给你?” “我房间里就有。”林北生说,“你给我颁一张,什么都行。” 林北生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是周青先在方才那个地方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那只要让他脱离那个环境,往更能提供安全感的地方塞就好了。 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将周青先带到了卧室,林北生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墙四周干干净净,房间的窗没关,浅绿色的帘子荡出风的形状。 他惦记着奖状那回事,翻箱倒柜地找着,最后在衣柜的小抽屉里找到一沓新的。 周青先追随者他的动作,在他打开衣柜时便眼尖地看到一件红色的外套。 有些老旧的板式,和记忆中的一样,保存良好,仍无褪色,是在黑夜中就能一眼看到的鲜红。 周青先便一直盯着,明知故问:“那是你的校服吗?” “哪件?”林北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后取出来给周青先比划一下,“是啊,高中的,现在穿估计都小了。” 周青先默了默,手指捏着粗糙的面料,忽然道:“来做吧。” 就算林北生已经适应了对方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要求,这时候被他毫无征兆地提起来,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青先没有解释,但他秉持着“没有明确拒绝就是可商可量”的原则,很慢地解开了自己的扣子,然后穿上那件有些旧的外套,挺起上半身半跪在床上,趾高气扬地望着林北生:“你不想吗?” “高中的时候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去上学吗?”他掀起衣领,在鼻尖下轻轻地嗅着,是太阳下的橘子气味,也是林北生的气味。 “有想过这件衣服会穿在炮友身上吗。”他很坏地用这种说辞引诱林北生,“有想过会和我在这种地方做吗?” 校服本就肥大,穿在周青先身上尤为甚,袖口盖住半截手指,下摆挡住雪白腿根,未曾见识过的周青先,弯着眼睛,敞开衣领:“你不想吗?” 他又问了一遍:“穿着你高中的校服,在你的房间,做你喜欢做的事情。” 于是林北生便忍无可忍,推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倒在床上,看着周青先眼里倒映出的自己模样,有些责怪的意味:“你故意说这些干什么。” 周青先弓着腿,不紧不慢地略过林北生:“因为知道说这些有用。” “阿姨在旁边房间睡觉吧。”他压低声音,湿润的气息落在林北生耳侧,“要小声一点哦。” 林北生气急败坏地吻他鼻尖上的痣:“你才是吧。” 于是他们就在林北生的房间里面做,轻薄的窗帘透出浅绿色的光,斑驳的树影落在周青先身上,好像蝴蝶身上才会出现的花纹。 急促的呼吸、压抑的喘息、重复的名字、绷紧的身体。 那张奖状到底没写完,周青先刚开头写了个“最佳”,便跌跌撞撞地写不下去了。 这张奖状便成了“最佳”,他们从书桌一直做到床上,在林北生熟悉的地方、林北生喜欢的地方,和他最喜欢的人。 在中途时林北生又有些郁结,想起这一整出荒唐的事情,惩罚似地咬周青先的耳朵,问他:“你觉不觉得你很卑鄙。” “明明说着让我不要爱你。”他说,“但是你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状态,明明就是在等着要很多很多爱。” 周青先偏过头去,一双耳朵通红,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搭理他。 后来的事情林北生便不怎么记得清了。 只恍惚知道是做完之后睡了一觉,不知道是惩罚他太粗心还是太贪婪,醒来时周青先已经不见了。 正如他所料,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一个人找得到他,林北生在醒来对着夕阳残缺的光影发懵时,根本没察觉到自己丢失了高中时期一件破旧的外套。 正如他所料,自这时候起,周青先就彻底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 这是林北生还可以爱周青先的最后一天。 …… 周青先结束之后的反应总是慢吞吞的,被填饱欲望之后慵懒又随性,低着头揉林北生扎手的头发,不肯放手。 林北生为他把裤子提起来,视线往后移了移,心想这家伙吃饭长的肉还是有去处的。 他站起来,去找了瓶水漱口,等着周青先给他一个交代:“你最好向我好好解释一下。” 周青先手指一抖,心想那件外套的事还是暴露了。 他尤其不想再在这时候去和林北生聊以前,于是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侧着头慢悠悠地说:“现在聊这些,是不是有点煞风景了。” 他视线不紧不慢地绕过林北生,靠在墙上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声音拖得又软又长:“我们把刚才没做完的事做完好吗。” 林北生早看穿了他这些转移话题的小技巧,义正言辞地给周青先上了一记手刃,把他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馊主意赶出去:“别混淆视听,现在就说。” 周青先眨着眼睛与他周旋,三分钟后无奈投降,靠在墙上很无趣地说:“说什么?你想听什么解释?” 林北生缓了缓,视线如黑夜般沉重,细密地压在周青先身上:“你……” 铃铃、一阵尖锐的电话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周青先没动静,与林北生面面相觑,最后是林北生先退后:“你先接吧。” 于是周青先听话地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后很平静地听电话那头讲话,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回应。 挂掉电话后,他好似也和方才没什么区别,视线依然安静地落在林北生肩上。 倒是林北生觉得有些诡异,与他对视良久后主动问:“怎么了?” “嗯……没什么。”周青先的声音依然没太多起伏,像个缺少情绪零件的机器人,冷淡地回复他,“周淮死了。”
第66章 周淮 准确地说了,并不是周淮死了,而是她要死了。 周淮的状态本来就已经留不住,在昏迷阶段也在经历数次抢救,今晚毫无征兆地惊醒,意识微弱但还能正常说话。 在她各项指标都不算好的情况下,这只能被算作临死前的回光返照,院方便赶紧联系了周青先让他前来确认。 没聊完的话题只好再次搁浅,林北生跟着周青先一起急冲冲赶到医院,对方临走时将钥匙递给他:“你先回去吧。” 林北生摇头,脸色紧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我和你一起。” 周青先侧过脸来看他,眼神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很倦怠,倒是没说什么,带他来到了周淮的病房。 这边的病房比周淮在疗养院常年住的那个更压抑,房间的灯亮着,仪器的灯也亮着,偶尔发出来尖锐的提醒声音,周淮贫瘠的身体躺在床上,像一块从冰箱里拿出待解冻的肉。 周青先推开病房的门,示意林北生先进去,但对方角度却猛地顿住,停在了半尺外的后方。 “你不进吗?”停顿约十秒之后,周青先提醒他。 脚底摩擦地板传来刺耳的噪音,这一声好像是撕碎什么的信号,林北生感觉周围一切都在变成黑白色,发生过的事情是一团黑,参与进来的人物是雾白。 世界在旋转,与周淮轮廓相似的白影,在车上哭喊、在油柏路发疯、在店门口吼叫、在病床上睡着。 林北生自己好像也成为黑白的人,他的身上闪过老式电视机上才会出现的颗粒,他的视线透过玻璃窗,看到那个将死的人,又转过来迷茫地对着手掌,心中满是疑惑: 我是来干什么的? 只是出于本能地追随周青先,下意识地跟随到这里,但直到快要进入病房的前一刻,林北生才骤地惊醒,在一头乱麻中质问,自己到底想得到怎样的场面、看到怎样的结果。 是想过来大闹一通吗?对着这样马上就要死的人?我是想得到什么吗?想夺回什么吗?然后呢?事情能改变吗?林囿能回来吗?郑琪能开心吗? 林北生的目光最后落在周青先身上,那一双和周淮的瞳色极像的双眼,目光担忧地看着他。 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站在这里的?林北生对着周青先,脑子里在此刻是一片贫瘠的白。 “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这么沙哑,喉结上下滚动,艰涩地发出声音,“我在外面等你。” 周青先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留下一个好字,独自迈进了病房。 周淮带着呼吸机,形如枯槁、面色蜡黄,她的心跳在检测仪上几乎只剩下一条直线,护士在一旁看守,见周青先来便简单地与他说明情况。 窸窣的谈话声似乎是吵到了她,周淮的眼皮不安地跳动,随后费力地睁开眼睛,望见了周青先。 她的瞳孔浑浊,麻木的目光落在周青先脸上良久,终于在认出他是谁之后,眼角缓慢地溢出眼泪,像夏日末最后滑过叶脉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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