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 天色沉闷,余晖空濛,树根求索似地长出生生不息的影子,默示着生命的流转,旧日即逝,新日即生。 梁念诚将谢治群送回写字楼,分别之时,他攥紧手中的笔盒,叫住挥手道别的谢治群。 谢治群被一声微弱的“治群哥”叫停,僵住身躯,转过身时,梁念诚已经走到面前,黧黑的肤色在橘黄的霞光映衬下,显得比往常健康,剔除营养不良的特质。 他问:“怎么了。” 出于身高的优势,视线轻易越过面前的人,触及水泥地上两人重合的影子,有些发愣,直至拇指被碰了一下,听见梁念诚问他是否喜欢黑色,才倏地回神,俯身问:“喜欢,为什么问这个?” 见谢治群与自己的距离再一步朝危险逼近,梁念诚颓唐的脚步也后退一步,他隐埋住慌乱,摇头,言简意赅道:“没什么。” “是吗?”谢治群半信半疑,猜测梁念诚在刻意隐瞒什么,视线投至这人手捧的纸盒,印象中似乎从吃饭起就一直宛若珍宝地护在怀里,不由得心生疑窦。 但谢治群一向不喜欢用的逼迫方式,便没有刨根问底。 于是他放弃追问,说:“好吧。” 此时乌云压顶,压得人间尤为沉闷。 谢治群从公文包中掏出手机,查看近日的天气预报,瞅了一眼面前的小孩儿,将手机收回包。 “我真的要走了。” 又伸出手揉蹭梁念诚的脑袋,耐心拂去额前微泛黄、纤长的刘海,露出被遮掩的眉眼,似一个兄长那般语重心长道:“头发长了,念诚。” “下次和我说话不用一直低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如果不介意,是可以把我当哥哥的。” “我刚才看了天气预报,最近一周可能会下暴雨,这几天外出要记得带伞,多添几件衣服,不要感冒了。” “治群哥,我……” 梁念诚哑口无言,他几乎要陷进谢治群赠予的温情中。 强硬地按捺住心中澎湃的潮涌,此刻眼中只容得下谢治群一个人。 有时候谢治群对自己太好,他会恬不知耻地生出已经拥有这人的错觉。 他总是独自痴心妄想,然后再从美好的幻想中反刍,将天真打得残缺不全,把仍旧腐朽的自我揉入更为真实的现状中,以此为一个情感生死的轮回,不止不休地渡过一个个孤独的末日,直至必死的那一刻才停歇。 他哽咽着酸涩的苦楚,热意已涌上眼泉,哆嗦嘴唇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治群哥。” “不客气的。” 谢治群并未体察到梁念诚沉静外表下,刹那间有闪过千丝万缕的苦楚。 他突然想起还未给过梁念诚联系方式,便从公文包搜寻出一张备用的名片,不假思索道:“你还没我的电话号码吧,其实从第一天见面就给你的。” 梁念诚怔忡,接过名片,知道谢治群忘记他们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把联系方式给过自己了。 当时谢治群还慷慨解囊,为二爷交医药费,解除当时的燃眉之急。 如此想来,谢治群一直是他的恩人。 他攥紧名片,再度郑重其事地说:“好,谢谢你,治群哥。” 谢治群会心一笑,答“嗯。” 两人在日暮西沉之时告别。 梁念诚赶在七点之前回到工地,一口水还未喝上,便被严苛的工头勒令去补干这两日的工作量。 当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帐篷,见亮仔又是鼻青脸肿地卧在床铺,正对着镜子,靠在粗制滥造的桌腿,用指腹蘸取药膏,笨拙地涂抹在淤青上。 梁念诚坐在床沿问道:“你这是又怎么了?” 亮仔颓丧地抬起肿胀的眼睛,神色隐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表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梁念诚缄口不言,这时才看清亮仔颧骨上淤积一块渗血的伤痕。 再联想起今天下午那通令亮仔愤然离去的电话,还有眼下这副窝囊又死守口风的样子,他很难不笃定铸成这一切的罪阔魁首全归咎于那个名为“廖成泽”的男人。 见到好友被欺负,他既愤怒又不忍,一把夺过亮仔颤巍的手上的药膏,转身去拿之前剩下的棉签,为亮仔上药,怒气冲冲地问:“你老实告诉我,是那个叫‘廖成泽’的男人做的吗?” 亮仔面色一僵,眼神充满震惊,半晌,点点头承认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 梁念诚面不改色分析道:“……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好人,而且今天下午你就是被他叫走的吧。” 他并不想如实说出那晚在小巷中触目惊心的所见所闻,生怕一戳破便会令亮仔难堪,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 亮仔轻蔑地笑出声,这一笑在所难免扯动淤青的肌肉,顺势牵连伤口。 亮仔当即痛得龇牙咧嘴,经此一痛,更不敢再轻易作情绪反应了。 恶狠狠对空气唾骂道:“的确不是好人!是条嗅到肉腥味就啃咬的疯狗!” 梁念诚拧紧药膏,试探地问:“我还没问过,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又像朋友又像仇人。” 犹豫片刻,斟酌道:“当然,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亮仔满面哀色,苦笑:“我把你当朋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遂用略带自嘲意味的口吻娓娓道来:“五年前,我那时还不在芸湾镇,因为一些破事,我和我爸吵架,后来我离家出走,独自来到这儿,那时我人生地不熟,在码头当搬运工,我就是在那里认识廖成泽。” “我们俩都是暴脾气,最开始都瞧不上对方,后来不知怎的,我们就看对眼儿了,他和我关系突然好得要命。在一起合租,之后码头公司倒闭了,我们没有工作,为了维持生计,他那时也和家里闹矛盾,硬气儿,都是那该死的自尊心害的,死活不肯回家里找他爸帮忙,下定决心出镇找活儿,而我兜兜转转最终来到这工地。” “我们约定情况好转之后再一起生活,结果一等就是五年,五年之间有见面,发生不少摩擦,他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现在回来了,我以为我们终于能好好在一起生活,可是,他突然告诉我,他是因为他爸病了,逼他要结婚,传宗接代才回来的……” 亮仔一边叙说,一边发出狗吠般的哽咽声,面色煞白,狼狈地埋下头,不肯展露出脆弱的一面,灼热的泪水一颗颗掉落在臂弯。 一旁的梁念诚沉默不语。 亮仔红着眼,痛恶地一拳捶打在坚实的桌面,发出壮烈的“砰”声,又是悲怆又是愤怒:“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傻子,白白让人骗了整整五年!” “如果……如果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我真希望不要再遇见他……” “亮仔……” 梁念诚递过一张纸巾,轻轻拍打亮仔的肩背。 深谙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没有资格编排这两人面对残酷事实时的无奈,他当然清楚亮仔为痛苦和愤怒。 尽管亮仔已经尽力用隐晦的语言,试图掩饰住自己和廖成泽是情侣的事实,但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平素最刚硬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无能为力地放声大哭。 搬去职工宿舍是两天后的事,原本关于宿舍分配的消息早在前一天就已经下达。 但因为梁念诚没有手机,故而延迟收到讯息。 好在亮仔郁闷一天后又重整旗鼓,拿起荒置一天的破手机翻阅,知道分配表出来后,遂冲到烈日下,正和水泥的梁念诚面前,告知他通知出来了。 当梁念诚提拎少得可怜的,简陋破旧的行李袋来到崭新的宿舍,激动和喜悦溢于言表。 毕竟他很少能有机会,住在这么干净的地方,从前多数是和一群不拘小节的粗汉,睡同一张臭气熏天的大通铺,环境极其恶劣,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睡眠质量很差,干活的时候经常打盹儿。 门“咯吱”一开,梁念诚一眼就瞧见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的室友。 当他正腼腆地打声招呼时,室友抬起头,那副桀骜不驯的面孔,直接令他今后想要和睦相处的想法破灭。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是前几日才见过的廖成泽。 廖成泽脸上也挂了不少彩,惨不忍睹,两个眼窝子被捣鼓得青一块紫一块,如若没看错,这人脖子上还有几个清晰可见的红色牙印。 梁念诚不用多想,便知道这些牙印出自谁之口。 “是你啊?” 廖成泽轻蔑地望着他,梁念诚则一言不发地点头,攥行李从身边路过。 其间听到一声极具挑衅的嗤笑,梁念诚自然也没有理会,因为他不想惹出事端,兀自走进房间,阖上门。 这个房间相比于之前梁念诚的宿舍小许多,一张上下铺占据了房间的一半,没有多余的家具,四壁都是灰墙,只砌了水泥,没有粉刷腻子粉,通风口是一扇窗户。 不过梁念诚已经很满足,比这艰难的环境他也不是没待过。 只见上铺被人占领了,便将包置于下铺。 门外传来嘈杂的响声,梁念诚一边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无心关注这人在做什么妖。 彼时窗外雷声大作,雨滴迅速而猛烈地撞击玻璃,肆无忌惮地闯入屋内,溅湿了地板。 梁念诚赶忙紧闭窗门,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把伞,飞快地冲出宿舍。 身后传来廖成泽的怒吼:“喂!你他妈看着点路!”
第21章 二十一 ======= 同庸常的工作时间无差,谢治群将手头最后一份检测化验单装订成册,存放入质检科的资料库,一天繁重的工作任务才算落下帷幕。 他脱下白大褂,抓起公文包,鉴于拉链未拉紧,一张白纸从里飘落在地。 那是一张关于工作调任总部的申请表。如若申请通过,意味着申请者将被提拔至总部,调离作为子公司基地的芸湾镇,随之工作待遇会有大幅度提升。 一个小时以前,部门经理将谢治群叫进办公室,并把张申请表拿出。 经理是个年逾五十的男人,平时很看重谢治群,侧坐在一张古铜色檀木办公桌前,正努力地规劝面前执拗的年轻人:“治群,你的工作能力一直是部门里数一数二的,我相信你有更好的机会,年轻人出去闯荡是很正常的事。” “我会考虑的。” 谢治群面不改色,并非不动心,只是心中认准了一个不愿轻易更改的目标。 他不是初次被人劝阻,无论是父母、老师、朋友,还是来到这的上级,皆对他当初匪夷所思的选择表示不理解。 从小到大,谢治群的人生用“水到渠成”这四个字描绘。 父母都是老师,自己是家中独子,读书时期成绩一直优渥,顺利地考上理想的大学,毕业后经人举荐就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他对疼爱自己的父母唯命是从,鲜少有对抗的时期,似乎天性缺少叛逆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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