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彭南生心底一片莹柔,将牛奶递过去,“先喝了。” “呃——”许愿卡壳了一下,一双杏眼圆溜溜的,朝这边望过来时,卷翘的睫毛扑闪扑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许直行的影子。 她跟彭南生待了一周,十分拘谨乖巧,这些天来,俩人相处还算融洽。 不过,小姑娘这会儿好像有些腼腆。她习惯性抿起唇线——这是许直行在发出请求前的专属神态。 彭南生错愕一瞬,随即眯起眼睛:“说吧。” “明天早上...我想带两瓶燕麦牛奶去学校可以吗?”这是她第一次向彭南生提要求,表情未免变得紧张与不自然。 彭南生没想到她的所求竟这么简单,正疑惑着,脑中忽然浮现出什么,懂了。 下午接许愿放学时,他在车上看见这一幕—— 小姑娘原是安静地坐在接送区等候彭南生,注意力却被校门口一位收废品的老头吸引了去。 对方头发斑白,全身上下瘦骨嶙峋,烈日中拖着一个大蛇皮袋在垃圾桶旁翻找着可回收的东西。 他脏旧的衣服早已被完全汗水浸透,四肢孱弱,腰背佝偻,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倒地。 这时许愿便背着书包冲了过去,三俩下将手里还剩几口的牛奶喝完,然后递给对方:“爷爷,给你。” 老头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用一口含糊的普通话致谢:“谢谢你,小朋友。” 许愿一摆手,承诺道:“不客气!爷爷我每天都有,明天我再来找你噢。” 彭南生如果没猜错的话,小姑娘是要给对方也准备一瓶。 霎时间有种奇妙的情绪包裹了他,温澜潮生,他不拆穿小朋友的同理心,配合问:“有这么好喝吗?” “有的有的!”许愿见他没生疑,连忙积极响应。 彭南生伸手捏捏她的耳朵。 小姑娘皮肤白皙光滑,眉目间那股冷清的气韵完全随了许直行,灯影下映出她工笔画一样的眼梢,有棱有角,浓墨重彩,犹像极地的冰川消融。 他想...或许他真的说错了。 其实许直行把女儿教育得很好。 “可以,”彭南生蹲下来,帮她擦干脚丫子,答应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真的吗?!” 许愿许愿,一个小小的愿望便值得她开心地在床上滚上两圈,小姑娘眼眸闪烁精光:“谢谢妈妈!” 彭南生调低了床头灯,从书架上随机抽取一本儿童读物,催促对方收拾好准备睡觉。 将近十点,空调温度适中,小姑娘听话地钻入被窝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拍拍身边特地腾出来的位置,以眼神示意:我准备好啦。 彭南生哑言失笑,他靠着床头板,将女儿小小的身躯圈进怀里。 到底是血肉至亲,他们之间有无法割舍的磁场相吸相引,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许愿已经彻底对他卸下防备,日复一日亲昵起来。 “今天要读什么故事呢?”彭南生扫了眼目录,“《乌鸦与孔雀》行么?” “行。”小姑娘翻过身,一张脸舒舒服服地拱进彭南生肩窝里。 她其实对听故事不太感兴趣,因为许直行打小就没给她把文学素养的细胞培养起来,但出于对她妈妈的尊重,许愿非常配合。 山茶花香萦绕鼻尖,她出奇地喜欢这个味道,和许直行身上的好像,清淡馥雅,让人闻了能定下心来。 舒适的环境催人好眠,灯光暖黄缱绻,彭南生的声音轻而慢,像仲夏夜原野上一层轻薄的纱。 一则短故事刚念完,女儿埋在怀里没动静,他以为对方睡着了,拢了拢被子,正准备熄灯。这时,许愿攀在他脖颈上的手忽然动了一下,嗓音很闷:“妈妈...” 彭南生轻抚着她的背部:“嗯?” 许愿没有很快回答,无声沉默了半晌,久到彭南生以为那只是她梦中的一句呓语。 “我想爸爸了。” 她吐字较轻,尾音却浓长,温热的鼻息落在彭南生锁骨间,这句话仿佛从另一个时空飘来。 彭南生怔愣片刻,心头不由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 他从嘴角牵起一抹生硬的笑,佯装调侃:“怎么了...是不喜欢我吗?” “喜欢的。”小姑娘点点头,仰起脸来看他,似乎想说什么,犹豫半天不敢开口,抿了抿唇珠,又重新埋回去装死。 模样很是颓丧。 “可是...”她不死心,性格生来倔犟,表达欲极强,“我、我想你们都在一起。” 和彭南生住了整整一周,今天是许愿第一次坦言自己的想念。 父母之间的矛盾她似懂非懂,隐约知道应该要少在对方面前相互提及,但...但她终究只是个六岁的小孩罢了,于她而言,爱与牵挂比恪守规矩重要得多。 “如果都在一起就好了...”半晌她又道。 从许愿的声音中很难辨别出是什么情绪,似乎悲伤,语气怯生而沉重,即便没有东西渲染,都委屈到好像下一秒就会落泪。可她又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很小很小,几乎微不足道的愿望,听起来是那样的恳切与期盼,简直到了令人心弦发颤的地步。 明明都叫许愿了,为什么许的愿望总是不灵呢?陷入睡梦前,她脑中这样想。 这次彭南生没有回答,复杂又痛楚的情感重重给了心脏一击,他轻悄帮女儿掖好被子,关门走出去。 赤脚踱步到阳台,夜风阵阵,却没能迎面灌醒他。 如果都在一起就好了... 彭南生倾身靠着墙壁,对面是霓虹闪耀的摩登大楼,光芒万丈迷人眼,而他也好像做了一场七年都醒不过来的梦—— 大三那年正式确定关系后,许直行和彭南生便是大学城里最羡煞旁人的一对情侣。 不仅是站在颜值的维度,从各方面看,无论专业能力或者三观人品,他们都出众得无可挑剔,用天造地设来形容,毫不为过。 毕业季熬散了大多数情侣,身边的朋友们或多或少都为前程和失恋在夜晚痛哭流涕,例如魏铭西,困在理想和生活之间踌躇不定,到手的offer很多,但无一满意。谢婉清则是与小女友频频争吵,陷入冷战,异地恋存在太变故,她也早不像先前那样看起来脾气很好,每天笑嘻嘻,可以肆意调侃与开玩笑。 现实的真面目便是大学生们走出校门后的第一收获,命运的齿轮不知从哪个节点已经开始转动,悲欢离合聚散有时,大家就这么被生活鞭策着往前走,却也学会在路途中一次又一次把自己一片片地捡起、黏合。 幸运的是许直行和彭南生并没有在鸡毛琐事中被搓磨,俩人的感情稳定到几乎从不争吵,非常平淡地走过了人人惶恐的过渡期。 他们暂定留在A市发展,许直行进了国内最大的私企,彭南生去了导师引荐的雕塑设计院。 和其他人相比,他俩绝对是毕业生里的佼佼者,甚至可以说一路畅通无阻,难以体会芸芸众生摸爬滚打的苦。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缓缓往前进,俩人有共同的计划,对未来十足笃定,平时工作虽忙,但下班回到小窝里温存一阵,又能满血复活。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直到彭南生意外怀孕。 那只是个很寻常的下午,彭南生以为是吃坏肚子到医院就诊,结果收到了一张板上钉钉的孕诊单。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是何等惊慌与害怕,以致于连续两次误挂了许直行的电话。 明明是做好措施了的,明明没有弄进生殖腔的...为什么会这样? 彭南生茫然捂着腹部,那个胎心微小到根本无从感受,但带给他的焦虑却是灭顶级别的。 他和许直行都还太年轻,根本没有把要小孩纳入计划之中。面对突然降临的一个生命,无措远大于惊喜。 更糟糕的是,彭南生遗传谢道莹的难受孕体质,生殖腔壁膜天生脆而薄,医生直言提醒:他的孕囊难以承受人流带来的创伤,很可能这次手术过后,就会导致终生不孕不育。 这一宣判,无疑让本就进退维谷的处境更如履薄冰。向来遇事沉静的许直行,也久久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并非不愿承担责任,可眼下情形,无论说再多漂亮的话,做再信誓旦旦的保证,都是虚空飘渺,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因为实质性的伤害全累积在彭南生一人身上,肉体的、心里的,甚至扼杀了尊严与体面。 不仅如此,许直行还知道彭家非常看不上自己。就恋爱期间,他忘了收到多少通警告电话,那会儿可以视若无睹,但现在还可以吗...? 这意味着,彭南生要完全与血肉至亲决裂。选择了许直行,那就是彻底与整个彭家站在了对立面上。 进一步,未来难料,面对新生命的降临,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准备,前路未卜,更不敢想象谢道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使绊阻止。 可退一步...根本就没有退路可言,打掉小孩么?杀死他们共同的骨血,然后再将彭南生推至充满未知和不确定的处境? 绝不可能。 所以,迁思回虑后又迁思回虑,他们决定结婚,留下孩子,未来如何便让它如何。 一旦做出这个决定,便注定了这条路会颠簸无疑。 彭南生和谢道莹彻底决裂。 或者说早应该决裂了,只是缺少一个明确的动机而已——— 他的出生对于谢道莹而言,不过是在彭家立稳脚跟的工具。 彭淮严早年通过和谢道莹联姻,实现了一个阶级的跨越。那时谢家在A市一家独大,名下集团的势力深入各行各业,商场上实现绝对控股,官场上不缺高干撑腰,是科技端的龙头企业,同时又以医疗端为中心镭射发展,其斩获的荣誉与地位,已经无法用无限风光来概括。 而年轻时,彭淮严的野心昭然若揭,以十足的能力与绝对的才智,获得谢慎思的赏识,跻身一跃成了众人趋之若鹜的乘龙快婿。自此之后,他易天篡位的棋局便正式开始,创立彭氏,手握谢家股份,重新洗牌布构关系网,扶持新人打压老派势力,以项目合作吃尽红利,在董事会一手遮天...渐渐地,彭淮严的棋子来到最后一步,蛰伏整整十年,终于以锐不可当之力压山一头,谢家的旌旗被斩落,彭氏冉冉升起,A市的江山改名换姓,永远易主。 而谢道莹就是商场中的牺牲品,双手奉上的婚姻幸福沦为豢养虎狼的供品。 彭淮严在A市立稳根基后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甚至在外面养的女人都敢堂而皇之地来面前挑衅。 这对谢道莹来说无疑是灭顶的折辱。 她谢家一手遮天几十年,朝夕之间沦为人人笑柄,她对彭淮严恨之入骨,对整个彭家深恶痛绝。于是彭南生便是在这滔天仇恨中出生的,他的到来没人欢喜,明明不是自己可以选择,却背负上了所有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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