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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时间:2023-12-15 22:00:44  状态:完结  作者:Bucephalus

  “我并不认同煽动暴民。”德·拉罗舍尔伯爵坚持道,“政治不应当如此丑陋。”

  “可实际上它就是这样丑陋,这就是十九世纪的样子。”吕西安感到有些烦躁,德·拉罗舍尔伯爵并不是笨人,可他有时候却实在是顽固不化,那些原则和道德束缚了他,若是抛下了那些东西,路易·德·拉罗舍尔将会取得多大的成就啊!“过去你们讲‘君权神授’,如今的共和国则讲的是‘主权在民’,人民如今就类似于过去加冕仪式上往君主额头上涂抹的圣油,如果要做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就必须得到人民的支持,就像是过去要做国王就必须行涂油礼一样!等到我们成为了统治者,我们可以把圣油瓶子雪藏起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在这之前,我们还必须要让人民保持热情,而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例如让他们在街上肆意破坏?”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破坏的欲望是根植于人类内心深处的。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但归根结底还是一种野兽,时不时就需要发泄一番自己的兽欲。”

  “这太可怕了,我觉得这是不道德的行为。如果夺取政权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您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不道德的行为,可我们要做大事,就不能介意打翻一些坛坛罐罐。这可不是什么沙龙或者晚宴,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吕西安冷酷的看着窗外,一群暴徒刚刚撬开了一家时装店的大门,正在兴奋地一拥而入,“您要知道,即便君主制成功在法国复辟,这个政权也绝不会是大革命前那个法兰西大君主国的延续,在大众政治的新时代,台上坐着的无论是总统,皇帝还是国王都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政体不过是一层遮羞布罢了。在这个新时代,即便是国王想要做成什么事情,他也必须要弄脏自己的手。”

  德·拉罗舍尔伯爵欲言又止,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出口。吕西安不知道他是否理解自己所说的,或许伯爵明白这一切,但只是如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不愿意相信。这令吕西安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德·拉罗舍尔伯爵与那些旧贵族是完全不同的,那个可悲的阶级如今已经失去了滋养他们的土壤,就如同插在花瓶里的鲜花,虽然如今还开着,但枯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又想起阿尔方斯,今天早上当阿尔方斯答应他去和警察局长以及内政部国务秘书交涉时,他想必已经猜出了吕西安想要做什么——那是个银行家,而一个银行家是绝对不会开出一张空头支票的。但阿尔方斯还是答应了他,这就意味着,即便阿尔方斯不认同他的计划,至少也报以理解的态度。

  不,阿尔方斯不但是理解,他一定也是支持的,这一点吕西安几乎可以确定。阿尔方斯·伊伦伯格难道不是曾经不止一次地用强力的手段扫除自己前进路上的障碍吗?对于他的敌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难道会表现出不合时宜的仁慈吗?他难道会像德·拉罗舍尔伯爵和其余的保王党人一样,被过时的传统和虚伪的道德弄的束手束脚吗?

  道德!吕西安轻蔑地笑了,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时刻,德·拉罗舍尔伯爵竟然和他奢谈什么道德问题,简直就像是小时候教堂里的老神父。吕西安小时候曾经是教会唱诗班的领唱,几乎唱过每一首赞美诗,但对那里面的内容他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他参加唱诗班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的母亲高兴,另一方面他也享受那种被所有人注目的感觉,站在祭坛的上方,身穿有着华丽装饰的袍子,如同一只耀眼夺目的热带鸟,昂首阔步,趾高气扬。而等到他成年之后,他唯一去教堂的时候,就是在布卢瓦城竞选期间,那是为了赢得选票的必要之举,既然人们喜欢看到他们的议员虔诚信主,那他就给他们演一场戏,这就是从事政治这个行当必须要做出的牺牲。

  他看到了外面街道上人群那狂热的神色,也看到了德·拉罗舍尔伯爵那张苍白的脸,一百年前,当他的祖先在凡尔赛宫听闻巴士底狱被攻陷的消息时,是否脸色也是如此苍白?他不由得将阿尔方斯和伯爵做对比,如果银行家此刻也坐在这辆马车里,那么他一定带着那种嘲弄的微笑,他和吕西安一样,面对这种排山倒海的力量,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利用这股力量,而不是将它视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马车停在距离《巴黎信使报》编辑部两个街区的地方,按照阿尔方斯的吩咐,负责维持秩序的警探都聚集在这里等待命令,从这里沿着街道向西看,报纸的编辑部就在街道的尽头。

  当吕西安和伯爵抵达这个观察点的时候,对《巴黎信使报》编辑部的破坏行动已经开始了,这栋三层建筑的大门被整个卸了下来,人群挥舞着拳头,大声鼓噪着冲进门里去。在大门的上方,所有的玻璃窗都被打的粉碎,无数的纸张在空中像雪花一样飘舞着,各种家具从窗洞里被扔出来,落在下方的人行道上,摔得粉碎。

  一个满头灰发的警察,脸上带着庄重威严的神色,走上前来迎接他们,他脸上的线条绷的紧紧的,嘴唇也因为不满而抿成一条线。

  “我接到了上峰的命令,在您同意之前绝不做任何事情。”他冷淡地对吕西安说道,“但是我必须告诉您,我对这项命令完全不认同。”

  “您的想法完全无关紧要,我下命令,您执行,就这么简单,我想您的上峰已经和您说的很清楚了。”

  “好吧,先生。”警长微微弯了弯腰,但他的动作当中毫无恭敬之意,“那我们可以开始维持秩序了吗?如果再让这些暴徒闹下去,是会闹出人命来的。”

  “再等一等。” 吕西安说道。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会把我调去当交警,让我在协和广场上指挥交通的。”

  “他们不会的,如果他们执意要做的话,您将会成为第一个戴着荣誉团骑士勋章指挥交通的交警。”吕西安满意地看到那警长愣住了,“只要您按照我说的做,我就把勋章给您弄到手。”

  “好吧,”老警长勉强地点了点头,“希望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伯爵凑到吕西安的耳边,轻声说道,“我记得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也提醒过您的,如果真的闹出人命来,对于您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这个,”吕西安向他保证道,“放心吧,我会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前叫停这一切的。”

  伯爵的两道眉毛挤在一起,他额头上的抬头纹看起来如同铁路边上那深深的壕沟,“我知道您是这样打算的,但在实际中,有可能事情并不会完全按照您的预料发展……”

  就在这时,好像是在应和伯爵的话一般,编辑部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吕西安看向那座大楼,浓烟已经开始从窗户洞里朝外冒出来。

  “哎呦,他们开始放火了!”一个警察大声喊着这个众人都看得到的事实。

  一台丑陋的黑色机器被推到了三楼的窗户边缘,吕西安曾经在夏尔的报社看到过这样的机器,他认出来这是一台排字机。那台机器被从楼上推了下去,它像从船上抛下的铁锚一般笨重地下落,摔成一堆金属零件,人行道上的观众绕着这台机器的残骸又蹦又跳,犹如一群食人生番正在围绕着烤制牺牲品的柴堆跳舞。

  “我猜美国人当年在波士顿倾倒英国茶叶的场面也不过如此了。”吕西安试图说一个笑话,但并没有人被逗笑,就连德·拉罗舍尔伯爵也没有,他沉浸在自己的不安当中,吕西安甚至怀疑伯爵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刚才说了些什么。

  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编辑部的大门里像死狗一样被拖了出来,他们的衣服几乎被撕成了碎布条,一群人围着他们,对他们拳打脚踢,不消说,这些正是《巴黎信使报》编辑部的成员们,吕西安在心里暗自希望撰写那篇社论的家伙也位列其中。他看到一些观赏这场私刑的观众正兴奋地指着旁边的路灯柱,这动作令他起初有些困惑,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这些人的意思。

  在大革命那个血腥的年代,巴黎市民们曾经把街头巷尾的路灯作为处决的刑具,将那些深受痛恨的官员和贵族在路灯柱上吊死。第一位被挂上路灯的是曾经担任过路易十六国王财政总监的约瑟夫·德富埃,他曾经公然声称“若是老百姓没有吃的,他们可以吃干草”,而与此同时,他却在巴黎的食品市场上大搞囤积,通过投机积攒了巨额财富。当法兰西大君主国在革命的浪涛中崩溃时,愤怒的巴黎民众将德富埃吊在了路灯柱上,嘴里还塞满了干草,那位著名的英国作家狄更斯,曾经就这一幕在他的名作《双城记》当中做了生动的描写。

  如今在这条街上将要发生的,正是与一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完全相似的事:愤怒的民众将那些可怜的主编,记者和撰稿人们拖到路灯柱的下面,如果这些人当中有人哀求,就会得到一个响亮的耳光或是一阵拳打脚踢,哀嚎着倒在肮脏的人行道上。一百年前的路灯柱上挂着的是油灯,为了将那时候的牺牲品挂在路灯柱上,需要先把路灯放下来,而如今的路灯都由地下的煤气管道供应燃料,与路灯柱连为一体,因此连这一项工序都省略了。尖声喊叫着的人们将绳子的一头挂在路灯柱的尖端,将另一头打个结,就要往这些无冕之王的脖子上套。

  德·拉罗舍尔伯爵一把抓住吕西安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吕西安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快让他们停下!”伯爵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火光,在吕西安的印象里,这是德·拉罗舍尔伯爵第一次用这样凶狠的语气对他说话,“看在上帝的份上,让他们停下!”

  “我本来就打算到此为止的。”吕西安用力将手腕从伯爵的手中抽了出来,他一边用手按摩着自己的手腕,一边看向一旁的警长,“您去阻止他们吧。”

  那警长早已经迫不及待,听到吕西安的命令,他立即吹响了刚才起就一直叼在嘴边的哨子,随即早已经在周围摩拳擦掌的警察们就挥舞着警棍,朝着骚乱的中心直冲过去,转眼之间,吕西安和伯爵就成为了唯一还留在原地的两个人了。

  吕西安看着伯爵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他想说些什么来化解尴尬,“您要和我一起回去吗?”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同时把那只发青的手腕藏到自己的背后。

  德·拉罗舍尔伯爵呆呆地站在原地,令吕西安意外的是,在伯爵的脸上完全找不到生气或者愤怒的痕迹,这些已经随着他刚才的感情爆发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这种神情通常出现在和父母走丢的孩子脸上,既不知道自己深处何方,又不知道自己应当朝着哪个方向走。

  “路易——你还好吗?”他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一起过来,他早就应当料到,德·拉罗舍尔伯爵不会接受他的这种做法。如果伯爵并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切,他或许还能够解释一番,可现在的这番景象显然给了路易·德·拉罗舍尔巨大的视觉冲击,吕西安甚至怀疑伯爵是不是被勾起了这个阶级对于革命和无秩序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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