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晌午,赵老头在屋里看电视,赵成成继续搓苞米,电视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咿咿呀呀让人昏昏欲睡。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床上眯一会儿,就听见院门被敲响。 赵成成在村里二十多年,第一次听到自己家的敲门声儿,他突然想起昨晚老师叩在村长家门上的那两下,立马丢了棒子去开门。 拉开门闩,外头果然是冯橧,脸被晒得有些发红,脑门上沾着几绺湿头发,他立马把门拉开,招呼着:“快进来快进来!” 把人让到堂屋里坐着,电风扇定到人跟前儿,他去灶屋拿碗打绿豆汤,天气热,绿豆汤天天都煮着,舀上两大勺白糖,他搅和均匀端出去。 在堂屋里被风扇吹着,冯橧已经没那么燥热,他接过递来的碗道谢,低头小口地喝。 赵成成拿了把蒲扇从侧屋出来,拉着小凳儿坐到大学生身边,拿扇子给他打风。 “有风扇吹,不用再扇扇子。” “莫事儿,老师你喝!俺打两下,给你把热气儿扑走就成!” 他边打扇子边盯着对方喝汤,年轻的侧脸那么英俊,汗水从鬓角滑下来,染得雪白的皮肤亮晶晶,赵成成有些心疼他太阳下头走路。 “咋今天又来了,没啥活儿干了,昨儿个不是都快给俺干完了么?”说着他放下蒲扇,去自己屋找了方干净帕子,也不递给冯橧,伸手就往人家脸上擦。 “你瞅瞅这脸给热得,出恁多汗,受罪么。”他来不及察觉这动作的亲密,满眼焦心,轻轻给对方抹汗。 冯橧低着头没动,捧着碗搁在膝头,乖乖让他动作。 “俺再打凉水给你擦擦。” 他拿着脸盆去灶屋,从水缸舀两瓢水倒在盆里,端出来搁大学生跟前放下,把刚刚的帕子放水里搓湿,折整齐递过去。 等擦完脸倒了水,去灶屋里给空碗又打满绿豆汤,赵成成才坐下来,他心里迟来地泛起欢喜,嘴上却说:“村长让你来的?他今天咋不送你?”其实有点怨,好歹给人拿把蒲扇么。 “不是村长说的,我自己来的。” 赵成成听懵了,“来来……来干啥……啥啊?” “再干点活,我看昨天还剩得多,学生也要明天才上课。” “哦哦哦,那太感谢老师了!你说说让俺这多不好意思!”赵成成心想,哪有人上赶着给人干活的,在他们村里,要是汉子主动上别人家干活,那是相中姑娘了。 心里想法让他一下红了脸,也不敢看对方,低头拿手指绞自己衣头子。
第六章 冯橧其实来这一趟也有私心,昨晚回到村长家后,洗完澡村长来关心自己累不累,赵成成很会照顾人,他摇摇头,又想起下午短暂的相处,主动问起对方情况。 赵大海听完先是叹一口气,坐在冯橧屋里的小凳上,端着自己的搪瓷杯喝一口,“成成这孩子,造孽啊!”冯橧没接话,默默等待村长继续。 “成成三岁时没的爹,他爹是个大大的好心肠,冬天有娃儿掉河里,他给捞上来,自己却没上来着!” “走的时候才二十来岁,成成那阵儿还在穿开裆裤,镇上知道后给弄了个见义勇为奖,但是人没了,啥奖也不顶事儿啊!” “政府还成,给发了笔抚恤金,他娘瞅家里顶梁柱倒了,成成日后也倚仗不了,更不说还有个要伺候的公公,所以没过一年就跟镇上汉子跑了,后面听说还进城哩!现在也不晓得在哪儿。” “唉~他娘也不算完全没良心,他爹挣的那笔抚恤金一分没动,拿到俺这儿来说让俺给成成用。” “成成这娃儿肯吃苦,也争气,这么些年村里东一口西一口喂大,才十来岁就下地,后头愣是靠自个种地养畜生,存钱给家里修了红砖房,孝心也好哇,不但把他爷伺候得周到,逢年过节他叔婶家,还有俺家,都是规整拿礼来拜的!” “他爹那笔钱他也莫咋用,当年他娘拿了五千块钱来,可是笔大钱哩!小时候零零碎碎用过些,后头政府发了农补存折,就再没来取用过了,这些年成成用多少俺都拿本儿记着,老师你等会儿,俺拿你瞧一眼!” 被用来记账的本子已经发黄泛软,冯橧小心翼翼翻着,村长直接拿沾了唾沫的手指一捻,捻到给赵成成记账那页,示意道:“喏,老师你瞅瞅,俺字儿写得不咋好看,你勉强看呵呵…” 被展开的账本像是展开了一个人的这些年,里面大大小小的款项,哪些用途都记得清清楚楚,冯橧慢慢看着,心底说没有触动是撒谎。 他没过过这样的生活,小到几毛钱买鸡蛋,大到几百块买砖石,他如何能体会这种为了生存坚韧的挣扎,被他不屑一顾的金钱切切实实记录在发黄的旧账本上,是一个乡村孤儿艰难的成长过程。 这一刻,他发自内心敬佩赵成成,想到对方特意给自己买的老冰棍,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这种质朴的善良,冯橧这段时间已经在村里深深感受到,虽然村民们说话鲁莽又直接,可心是热的。 他把账本交还给村长,有感而发道谢,村长连连摆手,“俺啥莫干,谢俺干啥哩!” 他想起赵成成也是这样,轻轻笑出来,又记起刚刚村长说对方母亲靠不住儿子,明明很能干的一个人,便问了句为什么 “哎呀,还不是因为成成的身子!” “他身上有病?” “不是病!成成是个双儿!” 冯橧被弄懵了,愣愣问了句:“什么是双儿?” “兴许老师你们不这么叫撒?就是男娃女娃底下的东西他都有。”因为这在村里实在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儿,赵大海以为只是村里跟城里的叫法不一样。 冯橧这下是彻底懵了,直到村长说要休息他才回神,送对方出了门,他躺在床上默默消化这个让人震惊的事实。 …… 等歇好了,冯橧把电风扇调到摆头,拖着小凳坐在橡胶鞋前,玉米比起昨天走的时候又少了些,他捞起一根,也不说话,直接低头搓起来。 赵成成因为自己乱七八糟的念头也想不起要唠嗑,机器似的一根接一根搓苞米,堂屋门关着,赵老头把电视关了在睡觉,阴暗的屋里只听见电风扇摇头的嘎吱和苞米粒儿掉下的磕碰声儿。 赵成成悄悄抬头瞅过去,一缕太阳光投在大学生的白衣服上,发光似的,他想他们这样对着干活儿,跟夫妻一样。 剩的苞米两个人没一会儿就搓完了,赵成成要把擦好的苞米籽铺院里晒,让冯橧坐屋里去看电视。 村里都是插天线的电视机,收台时好时坏,刚打开只有一片雪花,赵成成上手拍两下画面就显出来,里头是天天在播的西游记。 “老师你看会儿电视,俺晒完籽儿就去做饭,今晚有啥想吃的不?” 冯橧没听他安排,“我们一起弄吧,两个人干活要快点。” 赵成成瞅瞅窗户外的太阳,实在不愿意大学生在外头晒着,干脆明天再弄,于是一屁股坐在对方身边,“算了,今天先不弄了,晒不了多会儿,俺们一块儿看电视吧!” 其实看电视村长家的电视更大,是比较新款的彩电,但冯橧没提回去的事,就着赵成成拉他衣角的动作坐下。 方方正正的小电视屏幕框着奇景怪人,孙悟空活灵活现上蹿下跳,赵成成目不转睛盯着。 “待会儿猪八戒就要背假媳妇儿出来了,他可笨,明明孙悟空变的婆娘说话都不一样儿,猪八戒还要上当!” “也许他是因为得到喜欢的人回应,失去分辨了。” 赵成成转过头去,看冯橧在认认真真看电视,愣愣说了句:“是么?” 他对情爱的理解尚浅,觉着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过日子,能互相心疼对方,猪八戒这样强迫那姑娘,是喜欢她么? 接下来赵成成很少再开口,冯橧奇怪,问他怎么了。 赵成成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思来想去觉得肯定还是自己想法太落后,跟城里人想不到一块儿去,他有些闷,“没么,就是…猪八戒真喜欢那姑娘啊?”他仰着脸,直勾勾望着大学生,希望对方能解释一下,让他能明白啥道理。 冯橧思索了下,大概明白他在疑惑什么,他说:“有些人喜欢一个人是想要奉献自己,不计得失,但有些人的喜欢是自私的,极端的,这种情感往往会伤害另一个人,就像猪八戒一样,所以这种喜欢是恶毒的。” 赵成成不晓得两个人处对象还有这么多学问,一时间忘记做反应,就呆呆盯着他。 冯橧也看他,看他漆黑眼睛里的震惊,因为超出理解范围的茫然与无措,还有丝丝缕缕缠绵的崇拜。 “俺就觉着猪八戒是坏蛋么!喜欢一个人太自私不好,不好…”赵成成垂下眼皮,自言自语念叨。 冯橧看着他圆圆的发旋,一截骨节突出的细脖颈,动动嘴唇想说什么,过了半晌却又闭上,他想说:你拥有那样无私的情感,你别担心。
第七章 学校恢复上课,冯橧也不再来帮忙,赵成成料理着院里田里的活儿,一边晒苞米一边琢磨,答应带老师去溪边,得赶快了,过些日子收稻谷,就没空闲儿了。 收完苞米籽的后一天,落了场轰轰烈烈的暴雨,从中午落到下午,没法儿干活,赵成成就坐在屋里跟爷一起看电视。 一天没听见赵发财动静,他有些担心,自打那天被训了,傻狗就不愿着家,脾气大得牛一样,想想又懒得管它,反正按顿给它放饭,爱回不回! 傍晚前雨停下,路被浇得泥浆浆不好落脚,他在院旁边的菜地里随便摘了几把菜叶子,准备晚上下面吃。 赵发财这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跑回来,被淋成落水狗,脚上也沾得全是泥,在雨水冲得干净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串脚印。赵成成气得拿扫把撵它,嘴里骂道:“个狗东西!就不能给俺省省心,瞅你那脏样儿!老子真是欠你的!” 正打狗呢,院儿门突然被敲响,顾不得赵发财张着嘴胡咧咧啥,他赶忙扔了扫把去开门。 门外是穿着雨鞋撑着伞的冯橧,赵成成拉开院门,想把人让进屋里,对方却站着没动,就在门外跟他说话:“之前说去溪边看萤…亮亮虫,什么时候去看?” 没料到男人竟为这事专门跑一趟,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连忙说:“明天带你去成不?刚下了雨,明晚一准儿都飞出来了!” “行,那明晚吃了饭我们去看,我们在哪见面?” “你来俺家吃成不?吃完俺们一起去。” 冯橧静了会儿,在赵成成期盼的目光下拒绝:“不用了,村长说明天杀鸡。” “俺明天也杀鸡?” “村长说专门给我杀的。” 他心想俺也是专门给你杀的,但是再说下去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所以他闭上嘴。
21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