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木桌上剩下的小半碟咸菜,“啪”一声被掀到地上,鸦青的小碟应声而碎,而他只可惜撒了一地的咸菜——老师还没吃呢。 他垂下眸子,捧着碗,把堆着咸菜的那边转到嘴对面,喝了一口没菜的粥。 奇怪,那白粥也是咸的。 醒来的时候,车厢中有些暗,脚下微微振动,他缓慢地眨眼,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处,等柠檬海盐的味道覆盖了梦里的咸,才反应过来是在姚江车上。 历中行坐起来,胸前的珊瑚绒毯子往下滑,他拥住,看见身旁座位上是Abel,便对这位棕发蓝眼的陌生助理说谢谢。 Abel并不冒领功劳,礼貌地笑,指了指被隔帘遮挡而看不见人的驾驶座。 “刚刚到服务区,姚总跟我换了一下,还有半个多小时才到,历教授可以再休息一会。”他中文说得很好,只是不会儿化音。 历中行摇摇头,没什么瞌睡了。 他把毯子折好收起来。Abel给他指了储物的位置。 飞地经济对口帮扶的基本都是比较落后的城市,洛安县也不例外。历代划分行政区,向来不会保留完整大范围的地理单元,常常分而治之,以相互辖制。正如两湖盆地被鄂湘一分为二,俞襄盆地以南北为界,也由俞省与鄂省分别管理。洛安县在南,可不巧的是,西南两面山脉将其与鄂省的经济重心远远隔开,长臂难援,这才转而向俞省问路。 车进县城,几乎没了多车道的宽马路,水泥路远没有柏油铺的平整,车体开始略有起伏,也看不见超过二十层的高楼,商厦一律是十几年前的样式,陈旧板正,放在北上广,称“厦”都要被住宅区笑话。 六点多正是晚饭时间,街边食肆吐纳着客流,大部分店面不大,油渍斑驳的招牌,五颜六色、带转带闪的LED灯,审美为下,吸睛为上。 姚江照导航把车开到市中心预订的酒店,历中行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正要订房间,姚江理所当然地接了过去,和自己的一起递给前台,“A602两个人。” 又回头:“套间,有多余卧室,你不住也是浪费。” 历中行迟疑:“Abel呢?” Abel已经先拿到自己的房卡,两指夹着亮了一下,笑道:“历教授,我的出差补助和姚总不是一个标准啊。” 历中行跟着姚江进了房间,一人挑了一间卧室。 套间各项齐全,这规格放眼洛安县已经很好,只是卧室没有办公桌,唯一的一张藤桌太矮。姚江转身出来,把电脑包放在客厅的办公桌上,看到历中行也放完行李走出来,便将两张自助晚餐券拿出来给他:“我今晚不在酒店吃,Abel跟你一起。” “好。”历中行也懒得跟他客气了。反正搁姚总眼里都是毛毛雨,不用也是浪费。 眼睛一转,看到办公桌,笑:“嘿,让你先占了。” 姚江莞尔,伸手将正中间的电脑包挪到一边,目光全屋扫了一遍,把那只绿植边的滑轮单人沙发提溜过来放办公桌对面,“分你一半就是。” 历中行不说谢,神采飞扬冲他一抱拳,很爽快,很江湖。他一向不是人们惯见的那种斯文学者,可能由于常年在考古一线,穿行于田野,更多些背包客和户外探险者的气质,然而又是一眼能辨的读书人,杂糅微妙,飒沓如鸮。 这时,姚江的电话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名,没接,可眉眼忽然温柔,何时何地都从容不迫的动作被催得急切,整个人削去棱角:“中行,我先走了。”他什么都不带,打了声招呼便握着手机出门。 历中行被他抬眼时温柔的余波漾到,有些讷讷地倚着桌子站了一会儿,这眼神他其实见过,就在昨晚的庭院餐厅里,他说“都过去了”的时候,但这次多了点别的东西,太快,他没捕捉到。 他好奇这位来电人。
第20章 20 明日何来 20 桌边便是落地窗,双层窗帘一层遮光一层防窥,现在只拉着镂空的防窥层,历中行福至心灵,将其拉开一半,底下确实是酒店大门。 他一下子就看见大门前的拱形花坛边有人,很亮眼。是个短发姑娘,身量不高,穿一身明黄色运动款夹克,黑色束脚裤,抱着胳膊低头抽烟,烟雾呼出,飘散。六楼望下去,辨不清脸。 突然,她抬了头,疾步上前,如一枚明黄流矢,投入刚走出酒店的男人怀中。男人高大潇洒,抬手拍她后背,金属袖扣,布雷泽西装,正是姚江。 怕指间没来得及熄灭的烟碰着他,姑娘高举右臂,伸出红光一点。由于身材实在娇小,仿佛除了一只手臂,整个人都嵌在他怀里。他们亲密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一起离开。 历中行恍悟。 原来今天捯饬这么好看,又不见合作伙伴,是为了夜会女朋友啊。姚总端的是风流蕴藉。 他瞥了眼窗帘笑自己,都过三奔四的人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好奇心。 不过姚江也不太诚实,见女友就见女友,何必说是要提前踩点,还怕自己笑话他多情不成? 他摇摇头,去喊Abel吃饭。 自助菜品丰富,高大上的不多,海鲜欠奉,但当地特色不少,历中行拿了一盅鱼鲜扑鼻的汤粉,浅褐色的汤极稠,近似藕粉,实是鱼羹,却不见任何成形的鱼肉,肉眼可见仅黑胡椒和葱花,细米粉绵柔雪白,口感独特。 他们俩刚挑好吃食坐下,一小盅汤粉还没吃完,Abel停下来查看手机,接着便一言不发风卷残云,十分钟解决了剩下的菜品,对他道:“历教授慢慢吃,姚总交代了工作下来,我先回房了。” 历中行目送他离开,简直咋舌。这姚江,怎么自己约会快活去了,还不忘压榨劳工? 资本家真是罪大恶极,罪大恶极。他连连摇头。 “一期工程投资计划是四千二百万,这钱都是M&C出。建成了,每年产值最少两个亿,利税三千万,让镇上自己想想得失利弊,怎么还讹上我们了?” “看得出来。” “行了,你别犯错误,少说点。他们面儿上还是人民代表,你可不能向着我这资本家。” “好好,你有数。我小看你。” 姚江回酒店时近十二点,在门外过道里站着讲完电话才刷卡进房。 门一开,一串提示音。历中行竟趴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睡着了,闻声抬头,活动一下脖子,声音慵懒:“姚江?还以为你不回了。”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姚江轻声道,有些莫名,“我不回睡哪儿去?” 他径直走向桌对面,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扯掉领带,转去茶几旁倒水喝。单手插兜,下颌抬起,喉结滚动,白衬衫贴着腰线收束,大腿微微将西裤绷紧,宽肩窄腰,臂肘背肌,一览无遗。 历中行嗅到他携来的微弱烟草味。 真见鬼。和这人待一起,他老犯烟瘾。 抽烟这事儿,是他在漫长的三好学生生涯里唯一的出格和叛逆。他的青少年仿佛没有叛逆期。黎永济在生活中无微不至,但在人生选择上始终保持着老师参与的限度,给予他最大的尊重,最广阔的自由,他珍惜这份自由,也力图证明自己值得,所以从来慎独克己,不逾矩。 是在高中,性觉醒的时候,他对着娄烨电影里抽烟的男人起了反应。画幅内光线暗淡,冷雨从屋檐滴落,淅淅沥沥,檐下玻璃缸里浮着双芙蓉,在雨溅起的涟漪中摇荡,镜头也在摇晃,屋内男人的喘息声交织相叠。 于是好奇。不好奇自己的性向,好奇那难以呼吸时也要偷一口的香烟。 试第一次觉得呛人,换了牌子;第二次觉得难闻,高中生没多少钱,买的都不是好烟,便又换了一个牌子。但直到上瘾,尝过了好烟,他从不发自内心认为烟草美味。 后来黎永济生病,就彻底戒了。 上次他跟姚江一起待在滞留室外时犯烟瘾,是焦虑导致。这一次则莫名其妙且分外强烈,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味道过肺时的浸染感,舒适,快意,呼吸短暂停止,如温泉没顶。 理智告诉自己,久违的感受总会被大脑自动美化,如厨师处理一尾不新鲜的鱼,掐头去尾,只留下美妙整饬的部分。 然而理智于事实无益。 他对姚江开口:“你有烟吗?” 姚江回头,嘴唇湿润微红:“没有。你抽烟?” “以前抽。突然想了。”历中行简略地答。 姚江点点头,放下杯子走过来:“到这个点是需要提提神。还没弄完?” 柔软的地毯让脚步悄无声息。壁灯昏黄的光投在右半身,阴影将他勾勒得犹如某些古老的意大利雕塑。 历中行退开一点,让他看自己的电脑屏幕。 “万汇城的遗址内部是比较破碎的,大体明确总范围后,需要核定遗址各区的共时性,就是核实这几个区域究竟是差不多同时的,还是前后相继的。我们今天正式划分了A、B、C、D四个大区,目前在梳理A区的地层关系。”他强迫自己忽略姚江身上的烟草味,给他指文档中斧头形状的地层剖面图——浅的斧柄部分是探沟,深的斧刃部分是探方。 姚江原本只打算扫一眼他在干什么,结果对方认真讲解起来,便俯下身去。历中行鼻梁高挺,看起来很适合戴眼镜。姚江分神想了一下,又认为不戴更好。他的眼睛那么亮,不需要多一层镜片做遮挡。 历中行听到头顶一侧的呼吸声,嗓音高了一点:“这里是耕土,0.1到0.2米厚,下面第二层是扰土,出土了一些现代铁块、瓦片,还有需要确认时期的破碎陶片。” 他想起什么,笑了下:“有时候太碎了,大家为了还原,拼得头秃。拼好之后做的复制品也很丑,拿去展览都没人看的。” 姚江想,他怎么把细碎又磨人的工作讲得这么……卡了壳,找不到形容词。 “嗯。”姚江应了他一声,“好东西太多了,能吸引目光的国宝都是珍品中的珍品。大众眼光都被养得很高,外行也看不出门道。” 但是还有他,会用这样的目光注视那些破碎普通的陶罐陶碗。一个又一个,一年又一年。 挺好的。真挺好的。 历中行又讲了两三分钟,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还有工作?不好意思耽误你了。你快去吧。” “没事,不耽误。很有意思。”姚江按了一下他的肩,绕到办公桌另一头,打开手提包取出电脑,跟他错开坐下。 客厅安静下去,打字声在办公桌两头响起。 落地窗外只有零星的灯,马路上空无一人。时间之箭搭在下弦月的弓弦上,颤巍巍射往明天,凌晨的夜幕广袤无边。
第21章 21 姚淮 21 第二天九点,姚江和县镇政府的人准时在酒店门口碰面。历中行昨晚一点多才睡,早上就没有早起,跟姚江一同出门。今日兵分两路,刚要道别,忽见迎面而来的政府工作人员中为首的那个,蹬着高跟鞋约莫一米六出头,短发婉然,不就是昨晚等在这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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