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不累? 既然对方认真问,姚江也认真想了想,回答他:“从心而行,我很自在。”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平时面色沉实,隐而不彰,此时带几分真心笑意,从本就出众的五官之间骤然跃出,如巨鲸破海,波光粼粼。 历中行望进他眼底,点一点头,拿筷尖碾断碟中那根撒子,送入嘴中。
第16章 16 朋友 16 “你的肩膀好全了没有?”姚江问。 外面有竹叶的沙沙声。 历中行一笑,轮起左胳膊转了三百六十度,在半空划出一个圆。并不空旷的双人雅间里,这大喇喇的动作透着一股拙气,灯光下,他眉目很疏朗,发顶毛绒绒的。 “完全没问题。谢谢你的祛疤膏。”他说。 姚江嘴角微弯,收了这句谢。接着用手拿了一根撒子,一口咬在弯折处,酥脆的油炸面点断成两截,被他放进菜碟。他斟酌一下,说:“那天,挖掘机没有问题。不是机器失控。” “我后来去跟进,秦总跟我说,是员工操作的问题,那人已经辞退了。” 他看历中行,对方点头,神情中并没有意外的踪影。 “你早就知道?”姚江拿起筷子的手一顿。 历中行又点点头,夹了一块芡实糕,浅褐色的糕点做成五瓣梅花形状,他用筷尖掐住两瓣之间的凹陷处,将其一分为二,“我当天急着拦他们,又只有一个人,话说得很不客气,光想着,要把声势撑起来才镇得住人。估计是让人不爽了吧。可以理解。” 人心的善恶有时只在一念之间。他阻拦的目的达成,已是好的结果,无意追究苛责。 “那人故意的?”姚江反而皱眉。 这本是施工和历中行的矛盾,秦志成不必向他汇报,他去问,对方才交待一二,现在看来,还存在含糊其辞的地方。秦总为了脱责,真是处处留心。可人家历教授上他车时的第一句,就给这事儿定性为“意外”,根本没打算找秦志成麻烦。 “欸欸,算了,一点小事,别浪费你时间。我这不是好全了么。”历中行看出他不想罢休,连忙叫住,又转了转胳膊以示既往不咎,“话说回来,今晚在派出所,秦志成为什么跟你甩脸?听着不只是因为你请了陆律师。” 姚江夹着一截撒子蘸了蘸芦笋鲜美的汤汁,“他想借这事赶你们走。我抓到他一点小辫子。” 蘸了汤的炸物入口不再发出细微的咔擦声,但汤水沾湿了他菱形的唇,姚江下意识一抿,嘴角轻撇,漫不经心的威胁感,像海洋里默然游弋、张张嘴就吞下千万条小鱼的鲸。 历中行稍稍垂眸:“其实你们算是利益一致。” “你忘了,我有个律师朋友,”姚江笑,霎时变成无害的江豚,“他跟我说,别想着从法典里捞钱。有命赚,没命花。” 历中行也笑起来,无声笑了片刻,嘴角回落,看着他道:“我刚刚说自己武断,不是说理解错了你的话。” 是对你太武断了。 他当时觉得受辱,可那天说的话,何尝不是对姚江人格和事业的轻蔑。姚江却自始至终没有追究过这一点。 “对不起啊。”他端端正正地说,目光诚恳,眼底清澈得惊人。 姚江心口发热。他已将这一篇掀了过去,历中行原本无需再提,他们客客气气等筵席散去,还是得继续较劲,做无可奈何的零和博弈。 下海从商,最怕的就是这种人。一片赤诚,把心给你看。 你能拿他怎么办? “中行,过去了。”姚江声音很轻,甚至宛如带着哄劝。眼珠子黑白分明,回视对面。 历中行被他喊得耳根一热,脸上笑意恢复:“OK。” “不吃了?”姚江看他已经放了筷子,对他菜碟里的半块芡实糕一扬下巴。 “吃饱了。” 姚江转头对雅间门口的服务员道,“你好,打包。”回头,筷子一伸,夹了那半块糕点一口吃掉。 回到公寓,他把餐盒放进冰箱,坐下来办公,看见陆山跟他发了条消息。 “你跟这个历教授真是朋友吗?” 他问:怎么? “他看你的眼神,跟刚认识你似的。” 姚江笑了笑,想,现在是了。
第17章 17 卫昌 17 第二天开工,缺了一个大师姐,大家士气都不高,即使历中行在群里替李茹向队员们报了平安,也无法消除默默弥漫的懊恼情绪。 换别的情况,历中行大概会讲几句提振一下精神,但这次,他自己也万分恼怒愧疚。 李茹负责的是T8探方,现在坑里空着,进度停滞,他站在隔梁上,想起李茹摔的那一跤。那天他看到后明明有些纳闷,却没有细究。李茹性格一向谨慎,哪还会在这么普通的区域出安全方面的差错,联系起来一想,或许那时她就在躲姓方的。 他们队里团建聚餐,方队长也总喜欢来蹭饭凑热闹。醉翁之意不在酒,种种端倪,他竟完全没有注意。 历中行两手掐腰盯着T8探方站了半晌,心说,他妈的。 骂那渣滓,也骂自己。 心情再操蛋,工作还得干。他木着脸打开笔记本电脑,看到旧的平面图和地形图,这才想起,随着遗址范围的探明,现阶段要邀请考古专业测绘人员来实地测绘整片遗址的地形图了。 历中行给考古所打电话,问哪位研究员有时间过来,然而无一例外都在出外勤,于是他退而求其次问谁能最快回所里,他再请人来河梁。 电话那头查了查,答:“赵老师最快,下周回。不过你着急的话,于老师现在在鄂省洛安县,离河梁很近,工作也在收尾阶段了,你跟于老师说一声,让他结束直接改道去你那儿,可能比走流程请赵老师快。” 历中行迟疑一下,“多问一句,于老师具体在做哪里的测绘?” “在洛安县哪个村里吧,就叫洛安遗址。” “行,谢了啊。” 挂了电话,他有点头疼。新梁遗址面积大,障碍物不多但有河流故道和冲沟,状况复杂,按过往经验,测绘至少需要两周到一个月的时间,等不起。 可于老师……早就把他删了。 历中行找所里相熟的同事重新要了他的微信和手机号。先加微信,果然没反应,等了几个小时,打电话过去,才发现自己的号码也被拉黑了。 考古圈子不待见他,他知道,不光是因为他从郭恕门下离开,更因为改弦更张的黎永济,可再怎么不待见,大家不会因此影响正常工作往来。历中行甚至不清楚哪里惹了于老师不快,唯独他把自己删得干干净净。 他想了半天,打定主意,跟陆律师发消息:不好意思,我明天临时有个行程要去鄂省,李茹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纵论-陆山:包在我身上。最新进展,公安机关不予公诉,方那边是否自诉还有余地,老姚说有他们把柄,也许都用不着打官司。 行:那太好了。 纵论-陆山:欸?老姚昨晚说他今天也去鄂省,洛安县,你看顺不顺路,让他捎你呗。 历中行惊讶,但很快回:不用麻烦姚江,我明天自己开车去。 纵论-陆山:“别介,老姚自从下海,都多少年没朋友了,老同事不联系,新的都是生意伙伴,连个同学聚会都没空参加。你别有负担,他肯定乐意。” 不知是职业使然还是陆山本性话痨,一气儿发了个语音来。 没过几分钟,姚江敲他:鄂省哪里?我明天走也行。 他突然觉得被人莫名其妙拉黑也没什么好烦躁的。 行:洛安县,太巧了。 行:别改期,我马上就能出发。 姚江:好,不急,下午两点到万汇。 结果下午一点半,市农业局的座驾来了。 还是卫局长,下车先跟历中行打了个照面,天生的微笑唇一启,既热情又仿佛拒人千里:“历教授,我又来了!有点正事先处理一下,你等等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卫便带着人往农田那边去了。 历中行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包,跟队里打了声招呼,跟过去。卫明确说了让他等,项目经费那事他还欠着人家,肯定不能自己先跑,但要是卫局长半天才搞完工作,他也不能让姚江干耗着。 最好觑个空子告诉卫,自己今天有安排,改日再聊。 历中行刚走近些,卫局长的陪同拦了他一下,卫用余光瞧见,挥手示意不必。他被放行,站在一旁没有继续靠近,听卫局和气地问那菜地里等着他的年轻姑娘:“小妹妹,你多大了?留言板上的投诉是你本人发的吗?” 自从中央号召开放网络问政渠道,河梁市政府也办了个“城市留言板”,需要实名认证,有专门的部门对留言和投诉内容分流,分到问题所属的各个具体单位,要求百分百解决并反馈。虽然绝大多数都是网络和电话回复,但确实能够解决一定问题,是一项便民利民的举措。 那姑娘是给历中行分过半根黄瓜的小姜,袖套胶鞋上都沾了不少泥,在帮奶奶干活。站卫局面前并不发怵,只是刚要开口,负责记录的宣传就对着两人咔咔按了一串快门。她偏了偏头才又张嘴:“我十九,是我发的。放假我回来帮忙,听奶奶说家里菜病了,领导带专家来却没看出来,我就留了个言。” 她没把下一句说出口:你们做表面功夫还不让人吐槽么? 不过,她吐槽的时候以为和其他人一样,顶多在网上被回复一句,或者打个电话,哪知道领导居然找上门了。 “是这样……”卫面色不改,丝毫没有架子,礼貌地跟她解释新梁街道农田分散,他上次带专家来,时间紧行程赶,有些地方没有注意到,向她道歉,也向附近种地的爷爷奶奶们道歉。 不过,这态度搏一搏小姑娘的好感没问题,历中行心里却不买账。 都是套话、场面话罢了。卫清楚这一片要被考古队揭了,不在乎这点菜而已。要不是姚江告诉老伯,估计大家都不知道。 想到姚江,历中行一看表,一点五十了,往回走几步,望见了马路边的商务车。 他回头,见卫局的长篇大论还没个完,只好先调头去迎姚江。 那人全副武装地从车后座踏出来,比前几次更加精致,穿单排扣布雷泽配暗条纹领带,灰色西裤,纯黑漆皮德比鞋,一落地就大步流星朝最像办公地点的仓库和工棚走。 历中行胆战心惊地望着那锃亮的皮鞋毫不迟疑往土里踩,赶紧喊住他:“姚江!” 姚江停下,转身望向他的方向,又要穿过探方过来。 “你就站那儿!”历中行怕了他穿这一身行头还混不吝的样子,一个劲儿摆手,疾步向前,干燥的泥土起了扬尘,不一会儿就拢住他的山地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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