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要命 24 历中行心如擂鼓。 他的小臂同姚江的臂弯紧紧绞缠。上身剧烈前倾的瞬间,姚江牢牢抓住他,手掌如水泥浇筑,回撞时仍然托举于半空,承住了历中行半身的重量。那惊人的力度与热度在短短一秒之内攫捕了所有的神经,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冲出心室,在狭小的空间内来回碰壁,似万马急行。 姚江略显急促的呼吸在顷刻的屏停后响起,历中行抬头,“嗤”一下笑出来。 车前方是头耕牛。姚江看见时,它正从一团暗影的行道树间慢悠悠探出一个头,前蹄刚刚踏上路面。逼近的强光让它迟疑了片刻,很快又悠然迈步向前,肚皮浑圆,背脊耸立,蹄声嗒嗒。此时主人也钻出来,拉着穿过牛鼻的牵绳,一边冲车内连连做对不住的手势,一边催它赶紧过路。 历中行松开姚江,上身回正,伸展双腿坐起来,忍不住垂眸抖着肩膀。他耳后藏着高温的皮肤,松弛的笑让他恢复从容,似乎兼有散热和转移注意的用途。 姚江也笑,手上动作不停,车轮缓缓向前,等牛完全经过后,提速恢复行驶。 “好好开车,到了再说。”历中行含笑道。 姚江深以为然,点头:“好。” 身侧的呼吸声平缓下来,历中行的眼皮低了低,寂静中,耳畔不间断的鼓点愈发清晰,胸口发烫,充盈的暖流升为沸水,煎着五脏六腑。被姚江攥到的地方后知后觉,有点疼。 吊桥效应。他冷静地告诉自己。抬手按捏两下发疼的胳膊。 姚江一眼扫过来,抿唇,带了歉意。 历中行被他看得呼吸一滞,稍缓的心跳漏掉一拍,紧接着,又飙高一截。 真要命。他掐着手指暗暗苦笑。我得去换个听话的人造心脏。 八点半,门铃轻响。 橘黄的灯光一丛丛扎根在桌沿和天花板,小酒馆仅四桌八个座位,黑胶在酒柜旁旋转,唱针下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音符如雪花跃动于冰原。 历中行正意外麻雀肚腹载风雪,小县城内别有洞天,唯一的调酒师兼服务生回过头来,冲他们打招呼:“老板。” 店里仅一个客人,从最靠内的一桌走出来:“哥,历教授。” “我妹妹,姚淮。”姚江说,“她不放心,先到这儿等我。” 从里面到门口就几步远,一句话的功夫姚淮已经到了面前,还是早上见到的打扮,气质却全变了,步伐轻快,一双笑眼。 历中行叫了她的名字,没提官职,说:“谢谢你安排车。” “小事儿。昨晚我想跟姚江回酒店再说说话,他说还有朋友一起住,太晚了不好打扰。我还以为我哥金屋藏娇呢,没想到真是朋友。”姚淮又跟他握了次手,扬着脸,眸子忽闪,“你们安全到了就行,我走啦。” 历中行看见她桌上的杯子,忙留她:“酒还没喝完怎么就要走了?” 姚淮勾起嘴角,边走边扭头挥手:“那是气泡水,姚江不让我喝酒!你们聊。” “小淮姐拜拜。”调酒师嘴甜地刷存在感,姚淮也跟他挥了几下,铃响,出门。 历中行看姚江:“我占你们兄妹俩时间了吧?刚刚挤兑我来着。” 姚江摇摇头,拉着他坐下,无奈道:“哪是挤兑你,是跟你告我的状。我之前跟一姑娘被她撞见过,她一直批判谴责我。” 历中行动作微僵,脑筋不转,一时没听懂这话:“你女朋友啊?” “情人。”姚江笑了笑,没有多说,拿过菜单递给他,“有贝果,你看看吃哪种。猪肘、海虾、三文鱼,花样不多,弄太复杂小路一个人做不过来。” 历中行低头看菜单,贝果和酒,几行字的单子来来回回检视了两遍,想,那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好平淡。既不轻挑,也无珍重,确实和商品别无二致。 本来也就是资本家。他笑了一下,释然:“海虾贝果。长岛冰茶,加波本。” 大约是姚江做事处处出人意料,终于做了件符合身份的事儿,反而叫人反应不过来。 小路正等着,姚江直接把菜单还给他:“Double,谢谢。” 历中行一怔,睫宇微抬,问:“你也没吃?” “忙完就去找你了。”姚江神情谦和、态度平易,眉眼浮在明暗交界处。 灯光裁出他利落的下颌,菱形的唇,上唇珠饱满如钢笔金尖上的铱粒,开阖时仿佛亟待摩挲。 历中行的视线从他唇际“咵擦”往下垮,有实质有声音似地崩落了一桌子。眼睫低下去,颤啊颤,好似黑瞳仁里溅出两丛茂盛野草。 姚江被那纯黑的草叶拂得心头湿软,问:“怎么了?” 他沉了一口气,定住自己,说:“我的性取向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姚江颔首:“嗯,我知道。今天那人请不动,就因为这个?” 历中行睁大了眼睛重复:“你知道?” 姚江好像又看见了黄脚渔鸮,还是被惊飞的那种。忍俊不禁道:“郭金猊跟我刚见面,第一时间就把你卖了。” 历中行恨不得立刻打电话过去罚郭大小姐替他写三十篇SCI。 忽然,他反应过来,心胸透亮:“你一直知道啊?” 肖斯塔科维奇雪片白刃般的音符攀登到最高处盘旋、坠落,像银色的月光唰唰降临,如传闻中最烈的清河大曲一口致命,酒液杀下喉管,极清醒,极酩酊,明晃晃,照得人纤毫毕现,无处遁形。 “嗯。”姚江答,从小路手中接过第一只盘子,放到他跟前。 海虾煎蛋贝果配玉米片。
第25章 25 春雪入怀 25 他喝醉了。姚江想。 坦诚告诉他“情人”二字的时候,他原以为历中行会和姚淮一样不认同。他面不改色拿菜单做幌子,又多舌地给他介绍菜品,表现得好像这件事如此正常,无需置喙。 只自己知道,他不想在那双眼睛里见到否定。 这双鸮一样的眼睛,有种力量,能随心所欲地带他回到对未来抱有憧憬的十二岁,回到故乡的山林。姚江扪心自问,在商海浸染已久,承受不了历中行的审视和批判。 可对方轻易地放过了他,一笑而过。那抹笑容像高栖枝间的猛禽,面对庸庸碌碌地下奔忙的爬行动物,在梳理羽毛的间隙淡淡睨上一眼,扇一扇翅膀,乘风便忘。仿佛对此并不在乎,又或是认为他本就如此。 姚江没有轻松起来,相反,没来由地感到失落和焦灼。他无心点单,要了份和对方一模一样的晚餐。 历中行的消沉情绪,在得知他早已知道他的秘密时一扫而空。 姚江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话能这么宽慰一个人。他的历任女友都承认他做事周全妥帖,却常常抱怨他只会解决麻烦,从不提供情绪价值。毕竟,百分之九十的麻烦都可以用钱解决,而情绪价值则复杂得多。 也许是历中行对他十分信任,也许是他的秘密实在没有多少人知道,太缺乏正向的反馈和支持,总之结果是,自己让他快乐了起来,忘记了此行的诸多不顺。姚江的失落也被一并挽救,噙着笑开始吃东西喝酒。 但是很快,他明白自己仅仅抚慰了一天之内的挫折。 历中行点四十度以上的长岛冰茶,是奔着醉去的。 他从一开始就在喝酒,最后贝果还剩一片没有吃完,酒已经续到第三杯。姚江让小路把音乐声调小了一些。那首曲子听起来欢快,供人旋转及跳跃,裙裾翩翩,底子里却好似铺着深厚的寒冷。但不能抬起唱针停止播放,这样的白噪音会教人安心,仿佛夜幕下的屋檐,给吐露心事的人一点应有的遮蔽。 “我的导师,那天之后,禁止我对外说是他的学生。”历中行面上还带着笑,玻璃杯的杯沿在手指间摩擦,动作慢条斯理,“他以前明知道……我不是那种会在外面倚仗师门声名的人。可是得知我喜欢男人,就好像,突然不认识我了一样……好像什么都变了。无论你怎么做学术,怎么做人……他从根儿上,否定你了。” 他盯着酒杯中微微晃动的亮面,坐得端正,像那种成绩很好、很听话的学生,在上一堂公开课,只不过没有扬起脸听讲,也没有举手,因为知道讲台上的师长再也不会点他的名字,再也没有机会骄傲地站起来,说出胸有成竹的答案。 “姚江,你知道郭恕吗?金猊的父亲。人们讲,甲骨四堂,郭董罗王。当年,创办史语所的傅老要去美国看病,把所长的位置交给郭老师坐,没有给所里一众前辈。那年郭老师才三十二岁,走马上任,爽快说,‘好,我就为您做一年,等您回来。’这事传为美谈——一个敢交,一个敢接,后生可畏,史学有幸!”历中行的笑容在扩大,眼里有孺慕之情与追古之风,熠熠生辉,“这么厉害的老师,一把年纪了,去研究生院抢人,放话讲,‘历中行必须跟我!’说我是几十年难遇的学生。” 他顿了顿,再张口时,嗓子哑了:“他确实……说过的。” 声音那么低,无力地陈情。 姚江被扎了一下,扎在身体里柔软的地方,像菠萝的刺,酸的,涩的,却又那样无害,不会见血。 他清楚历中行有一副好皮相,但一直以来并不关注、视若无睹,然而这个让他吃过瘪的坚定人物,在这黯然的时刻,他的好看如此明亮。凤目敛了锋芒,直挺的鼻梁呼应散淡微笑,神伤中仍有高悬不坠的风度。 姚江回想第一次听到这八卦时无所谓的自己——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一天会和历中行面对面地坐着,听他说这些生命里无法融化的雪;也不知道那些看起来漂亮的皑皑白光,真正落在一个人肩头,其实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早就知道世上有这种事,无非是成见如山,稍不留神,越轨世俗规范,循规蹈矩半辈子,一朝反目,半生遗憾,相似的故事太多,听来总是古井无波,却不知道自己也会为不相干的事情难受。总觉得,那些雪不该落在历中行身上。 他应当无遮无阻,振翅高翔。 “那天其实,我只是和章呈之牵了手。郭老师只看到我们牵了手。他问我。我不愿骗老师,那时候他就像……就像我的第二个亲人。”郭恕常常把他叫去家里,他和金猊一起买菜、做饭,和郭恕一起看新闻,聊文章,谈得晚了,就留宿。郭恕家的客房,俨然是他第二间宿舍。决定告诉郭恕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太多担忧和害怕,满心以为凭老师的爱重,肯定能接受自己的不同。 “而且,我觉得应该尊重章呈之,该给他一个体面的说法,我真是……异想天开。真是异想天开啊。”他自嘲,自责,喉结滑动,咽了两口酒,讲述他的自不量力和天真,“还妄想着和郭老师说完了,就跟所有认识的朋友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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