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弟弟,阿尔弗雷德·F·琼斯,也是王耀的朋友。”最后那人还是残忍地把自己推到了悲剧的幕前,向王耀的继父作介绍;当对方向自己伸来一只手,阿尔弗雷德的心脏怦怦直跳,在裤边抹了抹掌心的汗水,但没抹干净,所以当握上那只手时,王耀继父的眼神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他也没力气解释,于是迅速抽回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他觉得自己像是快晒化了一样。 后方的女眷们一直沉浸在悲伤里,压抑着情绪,低头小声啜泣,所以阿尔弗雷德侥幸逃过一劫,和那个人退到墓地另一侧,并排站着。天空亮得刺眼,没有一朵云遮挡太阳。一条无形的分割线,将出席葬礼的人自然划成了黑白两色,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等待着棺材抬下来的一刻。 头顶的太阳越来越毒,汗水已经浸透了衬衣,阿尔弗雷德的鼻尖都在冒汗,他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当着众人的面,解开了礼服的扣子,露出白色的被汗水浸湿的衬衫,所有人都对他侧目而视,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特别是与他身边那个捂得严严实实、神情肃穆的人相比,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为什么解开扣子?”那个人低声问,没有转头。 “热。”阿尔弗雷德微微动了动唇,懒得多解释一个字。 身边的人没有多说什么,准确说是没来得及说什么,因为棺材从车上抬下来了。——前一刻阿尔弗雷德还在心焦为什么抬个棺材要这么慢,但这一刻他又突然后悔它这么快抬下来了,因为突如其来的女人的哭号声,险些让他腿一软,先棺材一步跌进墓坑里。更差劲的是,当他抬起头时,恰好与对面那个年轻女孩儿的目光相交,对方神情一滞,似乎在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还没等她想清楚答案,他们的视线就被黑色的棺材挡住了。 阿尔弗雷德突然特别想逃,随便去哪棵阴凉的树底下睡一觉,因为他的身体突然疲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眼皮变得十分沉重,状态就像失眠了几天后,睡意加倍来袭,身体不受控地微微摆动,随时都有原地倒下的可能。 ——他真的想睡一觉,睡到和这片土地融化在一起的那天为止。 可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号声又令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不断地、频繁地眨着眼睛,每一次短暂地闭上,都会更用力地睁开,睁圆,就像患了某种患有眼疾的病人一样。他又在裤边搓了搓手心里积的汗,幸好他身后的人都保持肃穆,没有人哭,否则自己这一刻的病情只会加重。 黑色的棺材落进墓坑里,漆黑光滑的表面,仍然在他视觉里产生了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黑洞,在吸引他也落进去。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力,才没有真的这么做。这时,一把土落在了棺材上,是由王耀的继父扔的,遵照英国葬礼的礼节,死者亲属会抓一把土抛墓坑里,表示尘归尘,土归土,带有祝福的意味。可当那碗土要转到另一个人手里时,阿尔弗雷德却像全身触电活过来一样,先那个人一步,把碗截下来,然后深抓一把,撒进了墓坑里。 对方感到不悦,但最终也没说什么。两个人又相安无事地回到了原位,并排站着。葬礼的司仪走上前,开始说一些冗长而又繁复的场面话,阿尔弗雷德暗中搓了搓手,把没抛干净粘在手心里的泥土搓落,可接下来发生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小插曲——这个插曲发生的怪异程度,足以让阿尔弗雷德一生都不会忘记,即便多年后回想起来,仍然会感到万分吃惊且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插曲并不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发生在那个人身上。但是所有人在此之前都知道,他是个道貌岸然、逢场作戏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在“道貌岸然”这个领域的专家,他是绝不可能在眼下这种场合中,做出任何不符合要求的举动或者是不合时宜的神态的,相反,他的一举一动,应当被记录下来,供其他英国人在同等场景下模仿使用。 但是,那个怪异至极的插曲,还是发生了。 起因是,王耀的母亲突然间止住了哭声,大约过了两三秒,抬起她的胳膊,食指指向对面的亚瑟·柯克兰,用颤抖着的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刚刚为什么要笑?” 这句冰冷的质问,就像一把剪刀,剪断了在场所有的声音。众人都猛然抬起头,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包括亚瑟·柯克兰在内)。 “你刚刚为什么要笑?”王耀的母亲又问了一次。 “我、我没有……” 亚瑟·柯克兰的话还没说完,女人却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以极快的速度冲上来,揪住了亚瑟·柯克兰的衣领,扬起下巴,恶狠狠地盯着他,继而问出了令全场人都瞠目结舌的问题:“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儿子?是不是你!……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是他妈妈,你回答我!!” 女人怒目圆睁,说到最后,情绪已经接近癫狂的程度,要不是王耀的继父和妹妹及时过来把她拉开,恐怕已经和亚瑟·柯克兰发生肢体冲突。可即便被拉开,她嘴里还在念叨,进行着她毫无依据却十分准确的推理:“那天早上他打电话,告诉我要和你离婚,为什么中午就掉海里了?和你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你做的?就是你杀了我儿子对不对?” 她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坚定,以至于到最后,那双和王耀一模一样的黑眼睛里,已经积满了恨意;或许就是因为这双眼睛,令亚瑟·柯克兰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动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来反驳,以至于最后让她吐露出惊天的真相—— “是你杀害了我的儿子……你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你们别拦我!他刚刚笑了,他在我儿子的葬礼上笑了,你们没看见哪!你们不去抓杀人犯来抓我干什么!他是杀人凶手啊你们听见没有!找警察逮捕他还我儿子的命啊!你们怎么都拉我,他才是杀了我儿子的杀人犯!”
人群乱作一团,越来越多的人向那个可怜的母亲涌去。在她道破秘密的同时,阿尔弗雷德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于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小声附耳警告:“这是王耀的家人,你不许伤害她。” 然而那人却陡然挑高眉毛,以一种学生看到错题,自然而然向老师求问的真诚眼光,盯着他,轻声问道:“可是他的家人,不是我们吗?”那表情令阿尔弗雷德不寒而栗。 这时,王耀的继父从混乱中摆脱,他似乎是个极其看重面子的人,在高声训斥了自己女人一番、在别人面前与发疯的妻子划清正常人的界限后,还不忘照顾一下受害者的情绪,带着歉意的笑容,走到亚瑟·柯克兰面前,用中文说道:“实在抱歉,贱内痛失爱子,情绪不稳定,有点……有点神志不清,你别放在心上。” “理解。”亚瑟·柯克兰脸上挂起善解人意的表情。他们再一次握手,这次王父甚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的宽宏大量表示感激;而在他们身后,一个被淹没在黑色人潮里的母亲正在拼命呼喊—— 眼前的一切都令阿尔弗雷德感到反胃。他觉得自己渐渐被从眼前的场景中剥离出来,他不是这里的人,也不属于别处,视野里的一景一物和每一个人,都变得陌生起来,他只想逃离这里。此刻,他再次感到太阳的温度,在身体表面灼烧着,令他头晕目眩,昏昏欲睡。于是他真的转头走了,走下了山坡,走到一个听不到任何嘈杂声音的地方,看到眼前有一个石砌的长椅,预感到自己火热的肌肤贴着它时带来的凉意,于是便毫不犹豫地躺了上去,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把自己高大的身体蜷起来。 前所未有的强烈困倦席卷而来,在他意识存留的最后一秒,他听到附近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弟弟。”还没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以及出自何人之口,他便已经沉沉睡去。
由于阿尔弗雷德那时已经睡着了,所以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亚瑟·柯克兰刚走出墓园,就遭到了一伙人的袭击,他们本想将人直接绑上车带走,可抓到人后,才震惊地发现他不是亚瑟·柯克兰!只是一个打扮和身形像他的冒牌货!那伙人大惊失色,知道计划被识破,转身想要逃跑时,却被另一伙黑衣人冲上来给制服了。 而此时,真正的亚瑟·柯克兰已经坐车顺利抵达了机场,并按照邀约时间,准时参加了一场定在伦敦郊区别墅的会议。与会者共有七人,包括上周他刚见过面的那名秘书,他站在会议室的前方,对着电脑上提前制作好的数据和各种金融模型,给在座所有人详细介绍并分析了一遍自己对收购计划的构想,以及收购成功后所能带来的丰厚利润。在面对几个人举手提出的质疑时,他也从容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最后,那名秘书起身请他到会议室外稍候,等他们商议后,会把最终决定传达给他。 在花园里等待的那段时间,是亚瑟人生中少有的几个紧张的时刻之一。为了这一战,他已经倾其所有,就连他的生活,也再回不到过去,而他的命运,此刻就掌握在会议室里的那七个人手里。被人掌控命运的滋味并不好受,正因为不好受,所以才要消除所有能掌控他命运的人,爬到更高峰,去主宰别人。 幸运之神是眷顾他的。当秘书推门出来时,从他的表情,亚瑟就知道是件好事。果不其然,下一秒秘书走到他面前说道:“你的提议被一致通过了。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把炮弹瞄准柯克兰集团公司,狠狠向它开炮了。” “谢谢。” 与他握手道别后,亚瑟转身向别墅外走去,边走边掏出电话,把这个消息通知给克莱曼和威廉,开始执行他们定下的计划;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站在原地的秘书冷冷一笑,对刚从会议室里出来的一名女士说:“阿曼达,你看得出来他早上刚参加完他妻子的葬礼吗?” 那名叫阿曼达的女士看了一眼消失在尽头的人,耸了耸肩,回答:“默尔索先生,这就是有趣的地方,越没底线的人越会赚钱。不过也要多加提防,别养狗反被狗咬了。”说完,她扭头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这里。
会议结束后一小时,下议院议员罗伯特·彭斯在家中被警方带走调查,两个小时后,警方又再次出警,前往伦敦市中心,抓捕被指认为同伙的斯科特·柯克兰,然而当他们赶到时,家中只有斯科特的妻子一人,而斯科特本人因为提前得到消息,早一步逃离了这里。于是警方当晚发布通缉令,全国境内搜索嫌疑人,最终在机场将他抓捕归案。 第二天,全英国都为这场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顶级贿赂案而沸腾了,以至于接下来A.K.集团公司以每股86美元的超低价,要恶意收购庞大的柯克兰集团,都没引起太多外界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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