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朱丘生你别得意,要是草生是个蛋,你也是个蛋,她是好蛋,你是孬蛋,你俩是同类项,懂不懂?在运算里可以加减乘除。 十里八乡,叫他朱孬蛋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被打服了,所以就剩我一个。我充分演绎了什么叫给三分颜色就开染房,以及蹬鼻子上脸上头顶上后脑勺。看他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叫一句,诶,朱孬蛋。 他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说,傻帽。 我大号叫卢子卯,反正是和什么子丑寅卯有关,内涵丰富,外延广博,但朱丘生不管那么多,朱丘生只知道他可以叫我傻帽,或者“炉子冒烟”。后来又发展出来许多让人脸红心跳的称呼,但当时他的情感启蒙还在蛋里,这些都是后话。 他心胸狭隘,希望我有个和他一样土的小名,他的愿望夭折在了未受精状态。我告诉他,我的小名叫紫烟。 紫烟,我那肚子里有二两墨水的爷爷起的,他死在前年。 朱丘生说,为啥叫紫烟。 我说,因为日照香炉生紫烟。我也不知道有什么联系,只单纯的以为念出这句诗就为自己找到了出处。 朱丘生说,那为什么是日照香炉。 我愣,啥玩意? 他说,非得是日照的香炉,不能是大锅镇的香炉,不能是铜锣村的香炉? 当时在一九九X年,韦一敏还没发展成效应,地铁不存在,所以上面也没老人看手机。我看着朱丘生,单纯觉得他需要读点书,才能好好和我聊天。 朱丘生开始“读点书”的契机很偶然,来源于我的一种怪病。我应该早有先见之明,毕竟一个半文盲肯为我读点书,为我烽火戏诸侯也是迟早的事。 我家院子里的葡萄熟了,挂在架子上,一颗颗紫色的、浑圆的果珠儿。我和朱丘生站在后墙外,我说拿个篮子来,我剪串大的。 面前是一扇窗,我的命运之窗,我会透过它看到未来三次,一次流着血,两次在呕吐。 一个人进了我家,穿着齐整的夹克,左顾右盼,像只老鼠。我本能想跟他打个招呼,他是让我当班长的班主任林某,我后来也把班长做得不错,我对他有种自觉的“士为知己者死”。 小孩子嘛,不喜欢当官是假的,但我很有道德底线,我问过林某为什么自己抢了原班长的饭碗。 林某当时带着斯文的眼镜,很郑重地告诉,他觉得我很有领导能力。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感觉,只是想起了历史故事里帝王将相往往面带祥云(我爷爷给我讲的),或许林某就是这个意思。 我问,所以是我看起来比较不一样吗? 对啊,林某说,你是有前途有智慧,能走出大山的孩子。 后来有个经典说法,叫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凤凰是神鸟、祥瑞,我对“飞出”这两个字很向往。我不是山民,我是进山来的,我知道山那边有高楼大厦,还有冰淇淋棉花糖。如果我真是金凤凰,我就飞出去,带上孬蛋和好蛋。 然后我说,林老师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你的信任。 林某说,好好干,你的工作决定班集体的命运。 但不仅仅是班集体的命运,还有林老师的命运,林老师未婚妻的命运,林老师未婚妻的弟弟的命运。我看到他朝着卢三白点头哈腰,心想老师家访应该不必这样。 卢三白说,感谢林某对我的照顾,听说我又考了全校第一名,他很满意。 林某说,不是他的功劳,全是基因好,虎父无犬子啊。子卯同学和您这么像,一定也是当大官的料。 其实我和卢三白一点都不像,在城里的时候,他带我去应酬过一次,想让我打通领导孩子的关卡,我看着他满脸堆笑的样子,自己的嘴就发僵。最后我让领导的孩子无聊地睡了,他回家和陈翠雪说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木头疙瘩。 林某又说,他让我当了班长,好好历练历练。 卢三白点点头,很有官腔,他说谢谢林老师的照顾,要不以我的性格,肯定不会自己争取。 林某说,哪里哪里,领导的孩子肯定要多照顾。 我愣了一下。我从窗框里看到了林某的脸,他的嘴角拉满,眼角聚了一堆皱纹,哪些皱纹和朱奶奶的不一样,它们不是亲切质朴的地皮,它们是烂苹果上蠕动的蠕虫,它们的触角已经攀附上眼镜腿了。我感觉有点恶心。 林某又说,他未婚妻的弟弟刚毕业没多久,想进镇政府,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蠕虫掉了下来,原来它们身后不是烂苹果,是母体。 我看到林某拿出了一个盒子,大红色的,我现在还记得里面是两瓶青花瓷包装的酒。吃小孩的女鬼流下来的涎水,包裹着哪些蜿蜒的虫,髓血腐肉养得它们胖嘟嘟的。 我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应该是很难看,朱丘生都发现了。他的两只手握住我的胳膊,傻帽,你怎么了? 我翻江倒海,“哇”地一口呕吐了起来。 我至今不知道我呕吐的原因,那种感觉就像蠕虫钻了我的肠胃,固液混合物从我嘴里涌出来,知道吐完昨天晚上吃的,我才感觉到一种轻松。 然后朱丘生架着我的胳膊,把我往树下面拖,他觉得我是中暑了,但我头并不晕,脸也不红。 朱丘生双手沾了井水,放在我脖子的位置开始冰我。他端了个水瓢,问我要不要喝。 我说我想吃葡萄。 他好高,阴影把我全都遮住,他在水瓢里简单冲洗了下我们摘的葡萄,然后给我剥了一颗。果肉结在他手里,我说,朱丘生你好像葡萄架子葡萄藤。 朱丘生就是从那天开始写作业的。 可能是为了让我名正言顺,他允许我完成前任班长未竟的事业。第二天我的课桌上多了一本署名为朱丘生的作业,虽然是抄的。
第7章 裤带儿 朱丘生十二岁了,距离我们相识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的时间让他学会了如何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他的衣服洗得发白,朱草生也开始扎起了小辫。作为他的朋友,我对他现在的形象大致是满意的,满意范围包括上衣、裤子和鞋,不包括裤带。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用一条细布条拴住裤子,然后打了个死扣。做了同桌后,我们结伴放水,我早早上好,好整以暇地看他笑话。 死扣是不容易解开的,尤其是吃完饭后,饱胀的肚子会把扣结弄得越来越紧。厕所的光线很昏,他解了大概五分钟,开始骂骂咧咧,大概膀胱涨得发痛。 我说,要不要帮忙,今晚我去你家你给我做丸子吃。 他没说话,招了招手示意我过来。 我还是低估了他打结的水平,死也解不开,堪比救火安全扣和攀岩登山结。 朱丘生不耐烦了,把我推开。从布兜里掏出一把小刀,细布条被一刀划开,切豆腐似的,裤子滑落下来流畅到底。 我傻眼了,问他之后咋办。 他干脆利落地说,再系。 他把裤子提起来,裤腰大得足够装得下一个半他,我看到他的细布条裤带上有一圈的死结,显然是从前报废的,它们张牙舞爪地伸出手,他的腰上长了一排的兔子耳朵。 但每一次打结都会让布条耗费一点长度,他使劲地往腰上勒,吸着气,我看到他扁平的肚皮上被勒出蚯蚓一样的红痕。 再勒你腰就断了,我说。 他好像对自己的失败很窘迫,闷声闷气地说,没事。 不勒断你一坐下也得崩开。 我从茅房里跑出去,跑到教室里翻我的小书包,在书包最下面翻出了我用红绳系的钥匙。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用削铅笔的小刀把钥匙项链剪裁成了手链,然后带着富裕的红绳前去救驾。 朱丘生可能很感动,但他不好意思说,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还以为你跑了,他说。 那他的腰和屁股总有一个要牺牲,这实在是太不仗义了。我说,这怎么可能,我为你两肋插刀。 然后用红绳接上了细布条,在他裤腰上端端正正系了个蝴蝶结。 他说活扣不行,活动活动就容易掉。 我教他,你先系一个耳朵,再系另一个,把结的位置杀得紧紧的,这样只要不抽绳,怎样都不会掉。 朱丘生不会道谢,只是嗯了一声。但他那天下午裤子上有飘飘摇摇的两截红绳。 红绳的另一半系在我手上,挂着钥匙,叮叮当当。 晚上朱丘生给我做了丸子,最简单的菜丸子。将土豆、胡萝卜和萝卜削成丝,用面粉团起来,上锅油炸。能把菜做出肉味儿的猪油是稀罕物,所以他只舍得给我做了一小盘,草生领着黄狗到我面前,跟我要。 我给了草生一个,拒绝了黄狗,但草生和黄狗不愧是好朋友,她分了黄狗一半。 奶奶有胆囊炎,不吃油炸。如果有一盘丸子,我吃一盘,草生半个,给朱丘生剩下两个。 朱丘生又会把两个中的一个分给我,他说这丸子是奖励我救驾的,他以后知道了,要随身多带点裤带。 我告诉他,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我送了他一条裤带,真正的裤带。皮革质的条子上一排扣眼,皮带扣头是合金的,朱丘生“啧”了两声,说这么高级。 他之后就一直把上衣扎进裤子里。他比例很好,腿长,从小时候就看得出来。晶亮的皮带在他身上齐整又精神,这叫宝刀配英雄,好马配好鞍。 皮带身上的扣眼很多,如果他不发福,足够他用一辈子。朱丘生的腰细,我送他的时候他系倒数第二扣,多年后我解开他的皮带的时候,他系倒数第六扣。 那时候皮带的边缘都掉渣了,他还没换,我收回了那条皮带。我说朱丘生我系你的,你系我的。 他迷离地睁开眼,阳光显得他的嘴唇越发柔软。他说傻帽儿你又闹什么妖呢,干嘛那么麻烦。 我说,我要用它拴住你咯,你系倒数第五扣吧,系得紧紧的,每当它勒你腰的时候,你就会想起你是谁的。
第8章 命运之窗 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家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起始于陈翠雪和卢三白的相互埋怨。 陈翠雪原本是隔壁村有名的美人,结婚之后依然很美,有山里不常见、遗传给我的雪白的皮肤,和一双痕迹极深的大双眼。她当时已经三十五岁,但依然是个电眼美人。 这可能和她的生活习惯有关,她不操劳,喜欢在脸上用瓶瓶罐罐,那些化学药剂有奇异的功力,它们迟缓了时间,留住了美颜。 但陈翠雪骂起人的时候很泼,她把卢三白的祖宗十八代都拿出来鞭挞了一遍,顺带着辱骂了我的祖宗十九代。 她一手插着腰,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一张嘴巴像喷唾沫的花洒,厉声说,窝囊废,我真是瞎了狗眼了嫁给你,当时那个谁谁谁都当大老板了,还有那个谁谁,人家现在是化工厂厂长,就你拿着死工资,到现在也没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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