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床,他只有小时候才在余哉家里见过,可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能见到。 他不知道这床是不是还是余哉以前一直睡的那个,可眼前这脏旧污破的房子,哪里是人能住下去的。 “家里有点乱,很久没收拾了。”余哉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低着头将桌子底下的长条椅搬出来,用洗漱盆里的毛巾擦了一遍,才放到他旁边。 琛柏书心口憋了万千思绪,可跟着一酸,却只说出来一句:“你这是怎么个情况啊……” 余哉是他年幼时最好的朋友,以前过的不尽如意就算了,也总算是熬了出来,可现在他事业有成,光是月薪都让人羡慕眼红,怎么又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啊。 他一点都想不通,也没法想通。 “出了点事,就留在家里了。”余哉端起桌子上的水壶倒了杯水,走过来要递给他,可还没递给又想起什么收回手,顿了一下之后转身又放回在桌子上,说:“就不给你倒水了,免得喝坏。” 琛柏书听着他的每一句话,心口都颤的厉害,“你这到底是工作出了问题,还是……” “家里出了点问题。”余哉从里边卧室里搬出个小木椅出来,对于琛柏书,他没想着要隐瞒,“你怎么知道我在家的?奶奶和你说的?” “本来想给你打电话问问回来没,没人接,奶奶听到正好和我说的。”琛柏书欲言又止。 余哉看出来他的疑惑,坐下来把麻袋解开,攥着袋口倒了一些出来在地上,说:“别给我打电话了,我手机被拿走了。” 麻袋里“哗啦啦”地倒出一堆零件,琛柏书顺着看过去,才发现是简装的小灯泡电板和电线板,看起来是还没组装起来的半成品。 “什么叫手机被拿走了?”他看着余哉已经自顾自地拿起一个灯泡板和电线板,熟练地将电线扣在灯泡板的凹槽里,眼眶发热。 余哉的话说到这地步,他几乎已经能明白一些关键的点,余哉的手机被拿走,多半算是又被他不干人事的父母困住了。 余哉将组装好的两块成品板扔在另一边地上,低着头说:“前几个月我妈打电话,说是我爸生病了,要我回来带他去医院看看。” 他手指一顿,眼眸划过不知名的情绪,转瞬即逝,又继续勾着电线组装,“我没多想就回来了,等我到家的时候天太晚,我妈说等白天了再去医院吧,也不急这会儿。” “我想着也行,就拖了一天,晚上问我爸身体状况,后来我要睡觉了我妈拿了瓶水给我,说没烧水免得渴,我也没多想,上楼就喝了。” 余哉的声线有些波动,琛柏书几乎立马就明白过来,这水肯定有问题。 果不其然,余哉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喝完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头昏眼花站不稳,还没精神,等我有意识了,都已经第二天了,手机钱包都被拿走了。” “你爸妈脑子有坑吗?这么做图什么?”琛柏书没见过这种事,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怒火攻心。 余哉低着头沉默两秒,“怕我飞的太远就不要他们了。” “什么狗屁道理,难不成以前那些事儿也都是因为这?” 琛柏书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暴躁和愤怒,脚步急促地在这破旧泛着一股尘土气味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最后气的无处发泄,直接一脚踹翻刚才坐着的椅子。 “他们是脑子被屎糊了吗?怎么整天净拿自己亲生儿子折腾,你要真不要他们了,还能每个月工资一到账就给他们转大半?前头的房子不他妈也是你出的钱给他们盖的!他们怎么就不知道知足?” 琛柏书不怕当着余哉的面骂他父母有什么不好影响,小时候就是,他就没避讳过,别说是他,只要是认识的,哪一个提起来不骂。 这父母做的真是到头了,见过折腾自己的,就是没见过往死里折腾儿子的,何况还是独苗,安安分分享福不好吗!怎么就非得把自己儿子拉下水,非要困在自己身边,哪都不让他去。 他都不懂这究竟是怎么想的,从前也是,现在也是,一桩桩不干人事的没脑子的事,哪一件不让他们身背骂名,遭人唾弃。 琛柏书抓了一把零件,灯泡和电线杂乱无序,可他眼里看到的不是这几块电板,而是余哉这一生的悲剧。 胸口起伏,怒火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溢出来,连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怒骂,他手指一紧,随后狠狠地将手里紧攥着硌的生疼的零件砸在地上,发泄着压抑的情绪。 “什么狗屁父母,我就没见过这种恶心的父母,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对你好过!这他妈和犯罪有什么区别?你不会报警走吗?你留在这你工作怎么办?” “工作早就没了。”余哉声音有点哑,他被琛柏书影响的眼前模糊,心中的苦涩被无限放大。
第二百一十三章 开封的矿泉水 “柏书,其实我要想走早就走了,他们拦不住我,我不是没走过。”他看着麻袋里面的灯泡,回忆着过往说:“可我人刚到D市,就有警察联系我,说他们自杀在医院,我又只能回来。”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犯贱,可我又不能看着他们死,他们毕竟是生我养我的人,我不忍心。” 他抓着手里的零件机械板,有些可笑地自语,“这一个组件两分钱,十个两毛,一百个两块,一千个二十……750万个,才是我以前一个月的工资。” “可我每天干夜夜干,一个月最多只能做三万多个,六百多块钱,只相当于我一个小时的工资,我是傻,但不是脑子坏掉了。” 他摊开双手,机械板顺着手掌掉在地上,露出满是红紫伤口的掌心,“可我一走,他们就要死要活的,我要真不管他们的死活,我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他这一辈子早就完了,可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他的父母怎么会那么对他,往日种种,每一桩事都能要了他的命。 什么叫怕他飞远了就不要他们了,从小到大,打着零碎脏工赚的钱,不都是给他们,他自认没多麻烦过他们,心中也无亏欠,可怎么就偏偏抓住他不放。 他觉得世道不公平,老天得多恨他才给他这么一对父母,但凡换一个,哪怕神智不全唯有他照料,哪怕他这一辈子都过得平平淡淡,他也无怨无悔。 至少不论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再不尽如意了。 可转念一想,这世道本就不公平,一切都是他的命,逃不掉的。 琛柏书攥紧了手掌,气的浑身发抖,“他们怎么对你的,现在连手机都给你拿走了,这和犯法有什么区别?你还在意他们死不死?你难不成就非得等到被他们拖死才打算走?” “我不知道,”余哉摇摇头,低头看着手心,手掌收紧再张开,张开再收紧,反反复复,“我每天走在镇上看到大巴车都想走,有一回我都坐上车了,可我坐着坐着,又下来了。” 琛柏书抓了抓头发,浑身都是火,“你能和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余哉抬起头,自嘲低语,“可能就是又怕接到警察的电话,说他们自杀了吧。” 琛柏书恼道:“有什么可怕的?你不为他们也得为自己,这么多年,你少说也往家里拿了几百万了,再亏欠也该还清了,说的难听点,他们是真要死还是假要死,你还能看不出来?” 那么多年,折腾出那么多事,现在闹这出,明眼都能看出来怎么个意思,虽然这话说的难听违背伦理,但也是现实。 “其实柏书,”余哉低着头组装零件,沉默许久,才开口:“我也恨死他们了,我一想起来他们从小到大对我做的脏事,我就恨不得他们立马去死。” 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最清楚那将人一次一次逼到深渊的绝望,深陷其中,却还一丁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可我没办法,我就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别说琛柏书骂他,他自己都骂自己,这要不是脑子有问题,他又怎么会逆来顺受,一直容忍。 琛柏书站在门口,余哉心就是太软,不然以他的能力,早就在外面过的风生水起,没有把他往死里折腾的父母,他过得比谁都自由自在。 他看着旁边泥土栽种的葱苗,一阵无言,老旧平房前是泥土路,只铺了一条紧窄的碎砖路,他看着出神,突然想起来,连忙问:“你的车呢?” 余哉从小到大太懂事,从来不张嘴要什么,只会往家里补给,他也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如果真要算的话,车子算一个。 余哉的情况他差不多都了解,那辆车还是他攒了五六年,除去每个月还得打给他父母打的大半的钱,愣是提了一辆法拉利。 一百多万,实打实的靠自己,当初刚开回来的时候,惹了一群人眼红,没少有人借车过瘾。 余哉对车很爱惜,在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中,那辆法拉利真的是他的亲儿子,天天擦,一点灰都不沾,平常没事根本就不舍得开,他有时候出差路过聚在一块,都能看到余哉和他那崭新无恙的亲儿子。 可现在,他从前面逛到后面,也没有看到余哉的亲儿子。 等他意识到不对劲,才发现余哉已经沉默了太久。 他看着余哉一个接着一个地组装电板,然后再扔到旁边堆积的小山上,可却没了最开始的熟练,几根电线怎么也缠不了在一起。 两分钟过去了,本来都能组装好七八个的进度,他却一个都没弄好。 琛柏书心口一颤,往前走一步,他看着余哉低落的头发挡住的大半张脸,以及肉眼可见颤抖的肩膀,几乎已经明白。 一滴水珠突然坠下,直挺挺地砸落在水泥地面上,润湿了一点深色。 “听说卖了五十万。”余哉弯下腰,脑袋埋在双腿间,继续缠着他的小零件。 他说的是“听说”,不是直接就是“卖了五十万”。 琛柏书浑身发冷,汗毛直竖,一脚狠狠地踹在门柱上,“操他妈的!” 线条缠不上,余哉换了一个小灯泡,压抑的哭声逐渐无法自制,他说:“柏书,回去吧。” 回去吧,他不想让柏书看到他哭,他没办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琛柏书脚步踉跄,往后退了两步,耳边嗡鸣。 余哉再也缠不上那几根电线,线板顺着手指掉落,他终于忍不住,在这阴暗中捂着脸哭出来。 “柏书,走吧,算我求你了。”他想起来那天晚上那瓶有拆过痕迹的矿泉水,可他没在意,就那么喝了下去。 从此,他也跟着那瓶开了封的矿泉水一起死了。 琛柏书眼睛湿润,身体紧绷,他看着余哉崩溃的削瘦身躯,也跟着哆嗦,对未来感到无限的迷惘。 他站了许久,余哉的哭声一直没停,呜咽着听不清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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