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只听祁迹下一秒说道:“也许你会觉得我多嘴,我多管闲事,但是我这人有话就憋不住,所以我讲我的,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我的看法。” 时与安抬头看向祁迹,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先不讲那对父母的对错。时医生,我认为,你只是一个医生,一个普通人,是普通人脑袋里就会有奇奇怪怪的想法,矛盾纠结的情绪,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祁迹摊手。 “但是这正常的想法和情绪却被你称为是需要自我消化的情绪,让我不用在意。”他皱眉看向时与安,眼里有几分不理解。 “我认为,有情绪就要说出来,不是所有的情绪都要你通过自行消化来解决,什么都往肚子里咽不是什么高尚的品德,而是一种极其无用的自我精神内耗。” “至于你说了我在不在意,那是我的事情,不用你来帮我做决定。我重视你,在乎你,所以我就会在意你的情绪变化,我很乐意这份在意,很享受这份在意,你明白吗?” 祁迹着实没有想到时与安看着潇洒自信还冷酷无情,心里其实还有挺多弯弯绕绕的。 “你今天不高兴了,你跟我说,我觉得这很好,比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家借酒消愁独自消化情绪要好上太多。” “这就是朋友,朋友之间都是互相做情绪宣泄的垃圾桶的。” 祁迹慷慨陈词,直接给自己和时与安的关系盖了个戳,盖完又反应过来来,人家可没说你是朋友! “我是……朋友吧?”上翘的尾音表达了他的一丝不确定和尴尬。 时与安听完,有一阵不算长的沉默,而这一段沉默在祁迹眼里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让祁迹觉得自己要凉透了。 但其实时与安的沉默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单纯地在消化理解祁迹的这段话,把他们翻译成自己所理解的样子,然后记在心里。 时与安其实很少能听别人对他说这些掏心掏肺的话,他的世界里人来人往,但是他身边的人却总是吝啬于表达他们情感与想法。 甚至于,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有很矛盾纠结的情绪,可以肆无忌惮的宣泄,旁人也不会觉得他的情绪是一种拖累,这是他从前几乎不曾有过的体验,除了最早最早的时候,他跟在养父母身边,能听到二老经常跟他说:“我们安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爸爸妈妈无条件支持你。” “难受就哭出来,不用憋着。” “爸爸妈妈永远爱你,不论是你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可跟在养父母身旁的时光是那样短暂,后来被亲生父母领回去之后,他听到的永远只是要求和苛责。 “你不许哭,不许做一个懦弱的人。”“你要以爸爸妈妈为你制定的方向为准。” “你必须做最优秀的那个人。”“你要承受别人不能承受的压力,吃别人不能吃的苦,才有可能成功。” …… 这样子的话听了许多年,哪怕他从心底里再排斥,这些话里头所带有的命令与强迫也已经深入骨髓地刻在他身上,让他几乎成为了屈服于要强的傀儡,半点不得自由。 所以当听到祁迹说出类似于他养父母的话的时候,他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却却实实触动了。 不得不说,那一刻的祁迹在他眼里就像在发光一样,他甚至想伸出手去尝试触碰一下这缕光,哪怕马上就会因为过于耀眼滚烫而收手,但哪怕有一瞬他拥有过,就足够令他独自舔舐伤口许久。 时与安没有回答祁迹是否是朋友的问题,而是突然开口提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往事。 “我很小的时候,跟我的养父母一起生活过八年,从我出生没多久一直到我八岁,我都跟在他们身边。你……”时与安微微扯动嘴角,“你让我想起了他们,他们曾经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告诉我我只是我。” 话题涉及养父母,那背后就必然有一个或许悲伤的故事。祁迹作为一个纪录片导演,有一万种方式自然而然地让时与安说出自己的故事,这或许能够成为纪录片的一个爆点。 医生,养父母,孤儿?抛弃? 只要抓到一个点瞬间就能引爆热点,激发观众的好奇心,苦难与逆袭总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戏码。 可是,在那一瞬间,在他看到时与安近乎于怀念的表情之后,他突然觉得,他想要好好保护这一份怀念,什么热点什么噱头管他丫的,他不想让外人窥视时与安的秘密。 他想独享,如果时与安愿意的话。 而平时连表情都吝啬的时与安今天却是大方的,他近乎敞开心门,祁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但他的的确确因为能窥见时与安的另一面而兴奋不已。 时与安继续缓缓道:“我出生的时候带有先天性的心脏病,部分型房室间隔缺损,就跟今天那个被父母放弃的孩子一样。” 这还是祁迹第一次听说,说实话他心底有点震撼,想不出来看似无比强大的时医生小时候竟然是一个心脏病患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因为深受这份苦楚,因为他才选择做心胸外科的儿科医生,为更多的患儿带去生的希望。 祁迹坐直了身子,下意识想要安慰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的父母,我是说亲生父母。我父亲那时候整日忙于工作疏于家庭,再加上我母亲那时候产后抑郁,也不愿意接受我有心脏病的事实,于是没能好好照顾我,就把我交给保姆来带。结果那个保姆是一个人**,趁我母亲在卧室睡觉的时候把我偷走了。” 祁迹听闻,微微睁大了双眼,但他尽量控制住表情,他艰涩问道:“所以你养父母……” 时与安接过祁迹的话:“我养父母不是人**,他们不知道我是偷来的孩子。” 时与安知道祁迹想歪了,解释道:“他们只是小山村里的农民,根本没文化,不懂什么法律不法律的。有人说要卖孩子,就以为是有人生了孩子不想要了,他们自己又一直没有孩子,就花了他们几乎所有积蓄把我买了。” 祁迹听闻好歹算是松了一口气,若是一直跟在人**身边长大,还不知要经受多少苦楚。 “那你父母一定很心焦吧,他们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祁迹下意识捋了捋时间线说:“你说你在养父母身边一直生活到了八岁,他们一直找了你八年?” 时与安眼眸低垂,不知在盯着桌上的什么,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回答道:“嗯,找了八年,那个小山村离南淮很远,很偏僻,当时信息流通也没有现在发达,所以他们找了很久。” 祁迹小心翼翼地问:“那八年时间,你养父母对你好嘛?” 时与安流露出一丝怀念的意味。 “他们对我很好,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他们本来就很穷,但是为了我的病散尽了本就微薄的家财,还到处跟人借钱。我养父一个人养家,一天要做五六份工,回到家经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养母一边照顾我一边帮村里的小作坊做工,一双眼睛年纪轻轻做得就快瞎了。” “家里都穷到揭不开锅了,但他们还是没有放弃我,带我去县城治病,县里治不好就去市里,市里治不好就跑到千里之外的其他省去找医院。” “后来在我五岁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当时的仁心医院。你认识的张福正院长,也是我的老师,那个时候还是心胸外科的主任,他主刀帮我动的手术。我的养父母那时候已经根本没钱给我做手术了,老师就组织全院为我捐款,小老头那时候自己也没赚多少钱,转头就带头给我捐了一万块,那时候一万块还是一笔不小的巨款呢,所以我一直认为,是他和我的养父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或许是生命中值得高兴的事情真的屈指可数,时与安沉默的本性此刻被倾诉欲所侵占,他近乎虔诚地追忆着这一段过去,将每一位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光芒的人默默刻在心中,然后靠着这一些微弱的光芒,淌过漫漫黑夜。 “后来……后来我被亲生父母领回家。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是我了。”好像从这一刻开始,时与安眼神中的光骤然熄灭。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养父母收养的,他们从来没有瞒着我这一点。所以小时候,我也会幻想,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们是否也会因为丢掉孩子而心碎着急?当有一天我回到他们身边的时候,是否会补偿我缺失了八年的爱?” “可……”点到即止,时与安没有再说话。 但祁迹明白了,为什么时与安今晚的态度反常。 那对父母放弃了一个本该鲜活的生命,时与安为此感到愤怒和无力,因为他知道这个生命完全有能力迎接他幸福的一生。 而他又庆幸于那对父母提早放弃了这个生命,因为他已经在那对父母的眼中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对孩子的爱意,而没有爱意的父母将成为孩子一辈子的磨难。这从某一方面来说,提早放弃或许也是一种仁慈,因为他切身体会过什么才叫真正的残忍。 祁迹有些后悔让时与安说出这些,他隔着桌子也能感受到时与安内心过于浓厚的情绪。 “时医生,别再说了。” 祁迹开口想制止时与安,他一时搜肠刮肚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时与安,觉得现在说什么都太过苍白,最后只能找一个他觉得还算靠谱的切入点。“虽然你不在养父母身边了,但是他们肯定也希望你是开开心心的。” 时与安提问,瞳孔微晃,近乎自言自语地低声含糊道:“他们怎么可能希望我开心呢?他们巴不得从未收养过我。” 祁迹一时没听清时与安最后说了什么,但对方沉浸的情绪让他喘不过气,他尝试着伸手用右手食指的指尖轻轻伸前贴住了时与安握着杯子的其中一根指头,能让对方感受到他的存在又不会显得逾越的程度。 “还有,我也希望你是开开心心的。” 祁迹能感受到时与安的手指一瞬间的僵硬,他想要抽离,却不知因为什么,手指最终还是安安静静地留在了原地。 而祁迹就靠着这可怜的一点接触,第一次路过时与安的心荒。
第11章 秘密共享 很多时候,人的脆弱都只会暴露在特定的时间与特定的地点下,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无缘能够窥见一二。 祁迹在这一点上,其实很庆幸于知道时与安背后故事的人是他。 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对时与安有意思,能多了解一些对方的事就能多靠近时与安一些。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他有能力能让时与安在陷入伤感之后再重新抽身,他甚至有些自地认为换了别的人还真不一定有这种本事。 而这种本事具体就体现在他用一根手指建立起他跟时与安之间微弱的联系的时候,对方在那个瞬间哪怕再悲伤也需要先行挣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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