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点声!” 陈晨梗着脖子,越想越觉得委屈,声音放大了:“我不会考虑病人的年龄、疾病或残疾、信条、民族起源、性别、国籍、政治、信仰、种族、性取向、社会地位,或其他因素。” “够了。”孔佑等他背完这一句,说了停止,他环顾着教室里的人,语重心长地说,“不管你们今天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你们都要记住,你们是带来希望的人,不要因为自己的情绪、不理智作出让自己的职业生涯受损的事,更不要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医生是保持悲悯的人。”他重重地说完这一句,看着满屋子沉寂下去的脸,声音缓了:“别弄丢它。” 点到为止,孔佑说:“都去忙吧,泽楠留一下。” 大家都沉默着往外走,周泽楠站在原地。 孔佑抬头,微抬下颌:“坐吧,之前一直没找到时间和你聊。” 周泽楠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和他对视。 孔佑叹了口气,问:“语鹤知道你来吗?” “她不知道,我没说。”周泽楠如实答。 孔佑显然料到了答案:“院里每年这么多地方可以申请医援,我看前段时间语鹤发在群里的照片,她在非洲工作的很开心,你也可以去看看。” “这里挺好的。” 孔佑想到昨晚陈晨描述的那些话,不知情的外人听到都会愤怒,那作为局中人的周泽楠呢? 孔佑皱着眉,一如以前看到周泽楠受伤,露出心疼的表情。 他的语气很轻,怕触摸到伤口般:“泽楠,别困在这,往前看。” 周泽楠担在腿上的手微微动了下,这句话,周语鹤常说。 他回望着孔佑,看着这个差点成为自己父亲的人,问了一个压在心里多年的问题:“那你呢,为什么年年都来?” 他看着孔佑眼底闪过痛苦的裂痕,他看着他藏起来的白发悄没声响地钻出来。 周泽楠看着孔佑,他老了。 他忽然记不起孔佑再年轻一点是什么样子了,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周泽楠离开这里,他的成长里,都有孔佑的影子。 但每一个,都是笑着的,都是年轻的,有力的臂弯,洁白的牙齿,修剪得精神的头发。 每一次周语鹤来不及接他放学,都是孔佑骑着他的小电瓶来接他,车把手上挂着蓝胖子的小孩头盔。 他会笑着说,小泽楠,我们戴头盔喽。 然后,孔佑会悄悄带着他去吃碳水高到爆炸的垃圾食品,在回家前替他擦干净小脸小手,悄声说,保密哦,小泽楠。 年幼的周泽楠想过,什么时候可以叫孔佑爸爸, 走出花梅村的时候,周泽楠5岁,已经过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好在周语鹤从没落下教他知识。 他聪明,又认真,比起其他的小朋友学东西更快。 小朋友不懂事,在家里听了大人的八卦话,带到学校讲给周泽楠听。 ——我听妈妈说,经常接你的那个不是你爸爸。原来你没有爸爸呀。 周泽楠憋红了小脸,用带着哭腔的小奶音说,我有,你乱讲。 小孩的世界泾渭分明,却也残忍至极。 他们被世故的大人教导要远离和自己不一样的孩子,以免受到牵连,遭受非议。 那天,孔佑来得早,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周泽楠出来。 孔佑问幼儿园的老师,周泽楠在哪? 新来的幼儿园老师还没有对上小朋友的名字和面容,被一问,有些慌张地答,还没有出来吗?可是所有孩子都在这里了呀。 孔佑皱着眉,忍住了发火的冲动,他跑进幼儿园,大声喊着周泽楠的名字。 最后,他在教室后面一间堆杂物的房子里找到周泽楠。 周泽楠双手抱着膝盖坐在黑黢黢的角落里,孔佑打开门,他像只被人丢弃的小狗抬起头来,脸上挂满了泪痕。 孔佑的心狠狠被人抓了一把,抽筋剥骨地疼。 他的声音维持着镇定,哄着说:“小泽楠,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现在带你回家。” 我来晚了,我现在带你回家,这句话,周泽楠记了很多年。 这是个结,是孔佑的。 孔佑良久没有说话,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又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局外的人可以想出无数套说辞劝慰对方,可局内人两耳不闻,不肯找苦口良药,解那千千结。 周泽楠来这第一次这么叫他:“孔叔,你做得够多了。” 多的话他不愿意再讲,心中山月,各有千秋,门外客舟,愿者自渡。 他站起来:“我还有事,先去忙。”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把,光霎时扑进来。 今天阳光很好,是个晴朗日子。 他站在那,停顿须臾,到底是心里的话挤破喉咙,说了出来:“孔叔,别困在那,往前走。” 周泽楠出去了,他没关教室的门,西北八月的风吹进来,带来了满室充沛的阳光,散落的尘埃得到释放,在空气里欢欣鼓舞。 门框上有个裂痕,光从那透进来,在墙上留下个烛火似的光斑,像个烧通了的小洞。 孔佑坐在屋子里,他愣怔着看着面前的尘埃,苦笑着牵了牵嘴角。 他想起看过的那部电影,何宝荣总在分开后回头,说,不如重头来过。 可惜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有重头再来的可能。 就像故事结尾,只有黎耀辉自己一个人去到当初他们相约想去的瀑布前。 念白是,我始终觉得站在这里的是两个人。 孔佑悲哀地想,困住他的,也是两个人。
第九章 灵魂共振 边泊寒没有心思去勘景,他焦躁地坐在宿舍简易的木床上等着,刚刚关闭的手机搜索界面上写着‘心梗之后会怎么样’的问题。 边泊寒是一个很少后悔的人,年少时因冲动做过的事,他从不回头看,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今天看着人直直倒下去,他有些后怕和内疚。 再怎么不喜欢,那也是条命。 周泽楠走进来,看见边泊寒低着头,秀美的头发垂在两侧,脸上刻着两个大字:忐忑。 边泊寒听见动静,立刻站起来问:“怎么样?人会不会有事?” 周泽楠看到他的手轻微地有些抖,走过去:“跟过去的医生经验丰富,我刚刚做心脏复苏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放心,不会有事。” 边泊寒的手心都是冷汗,替自己的莽撞,也替自己惹的麻烦。他诚心诚意地开口道歉:“刚才的事,对不起。” 周泽楠知道他会提,安慰道:“不关你事。” “我要是不刺激她,可能她……不会。” 周泽楠不同意他的观点,柔声说:“不要这样想,发病原因很多,不完全是因为刺激。” 边泊寒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还是只是单纯为了让自己安心,他不放心地问:“不会有事吧。” “不会,住院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不放心的话,过几天我带你去看。” 周泽楠难得看边泊寒这么焦急,看他衣服都没换,有意缓解,问:“今天不勘景?” “不想去。” 周泽楠笑笑:“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边泊寒问:“你不工作?” 周泽楠看看手表:“破例翘班半小时,不算过分,顺便去看看陈晨。” 两个人刚穿着睡衣就下去了,现在都换了身衣服。 周泽楠穿着卡其色裤子,白色衬衫,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边泊寒扎着个啾啾,用黑色发卡拢着前额的碎发,露出锋利的五官来。 陈晨因为被说,气呼呼地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 门没关死,他们两个人推门进去,周泽楠有些好笑地看着床上那一大团。 他坐在床边,笑着说:“别装鹌鹑,厥过去了。” 陈晨还在气头上,气鼓鼓地:“我不。” 周泽楠被他逗笑,说他:“收,有人。” 边泊寒和周泽楠对视一眼,边泊寒焉儿坏地顺势清清嗓子,表示他在。 陈晨和边泊寒才相处几天,没好意思继续捂着,他把被子拉下来,露出额头和眼睛,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周泽楠瞬间想起陈晨第一次做手术,在办公室嚎啕大哭的场景。一米八的东北男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还边说:“活了,我的病人活了。” 这件事,曾经一度在三院广为流传,陈晨还喜提一个新绰号:陈金豆。 周泽楠笑着说:“陈金豆重出江湖啦。” 陈晨声音埋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地:“没有,困的。” 周泽楠不揭穿他:“别委屈了,不是针对你,今天这事,我们的确有错。” 陈晨气呼呼的:“我知道我错,我就是委屈,就是气,没有不救她,就是……”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说出来像在辩驳,可陈晨自始至终没有不救人的想法。 那个当下,他就是懵掉了。 可也就是那几秒,他愣在原地,没有任何救人的举措。 这对一个医生来说,不可以,也不应该。 周泽楠明白,他安慰陈晨道:“知道你没有,你气是气自己被冤枉。可我们今天被骂,都不冤。” 陈晨沉默着,不吭气。 周泽楠知道他现在情绪上头,也不想再和他说更多道理。 他淡淡地说:“冷静会,起来洗把脸,今天不想去就不去了,我待会给你请个假。” 陈晨摇头:“不要,我没事。今天救人不及时,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这我认。但她莫名其妙发疯,随便造谣泼脏水,就是不对。她就是有病,连毛都有病。” 周泽楠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他甚至因为陈晨最后骂人的话很浅地笑了笑。 他说陈晨:“你都知道她有病,你还和她计较。” 陈晨气得都坐了起来:“她发疯说你就是不行,她就是有毒。” 周泽楠无奈地笑笑:“知道你人好,我都不气,你气成这样。” 陈晨小孩子一样碎碎念,愤愤道:“随便骂人就是不行,不可以。” 周泽楠看陈晨耍小孩子脾气,笑了笑:“行了,别气了,孔主任还等着你这个得意门生去找他喝茶呢。” 陈晨瘪瘪嘴:“我还什么得意门生。” 周泽楠说:“你从进医院就是他带你,平时他管过什么人,你不知道?” 周泽楠话说到这,陈晨再听不出来,就真傻冒了。 周泽楠无中生有道:“刚刚孔主任还和我夸你,说你年轻,又是个好苗子,做事踏实认真,技术又好。以后肯定比他强。” 陈晨鼓起来的腮帮子泄下去一点,赌气道:“肯定说我坏话了。” 周泽楠接着夸:“他还说你是他这几十年遇过最聪明的学生,他下次想把朋友女儿介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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